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7/10页)

“康有为。《书经》里‘康济小民’的康;《礼记》里‘养其身以有为也’的有为。”

和尚点着头:“真是志士豪杰的名字。《孟子》里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康先生有所不为,而后成为康有为,我要向您道贺。这年头,有所不为的人太少了。”

“在乱世里,做到有所不为,已经不容易。比如说,法师不参加李总管的佛事,就已经不容易。”

“不同康先生客气,的确不容易,不晓得以后要给庙上惹来多少不方便。我这样做,庙里有些人就不赞成。在乱世里,只是消极地做点不同流合污的事,就大不易。至于积极有为一番,就更别提了。何况,站在佛门的立场,有为是无常,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显得无可为了。”

“法师引的是《金刚经》?”

“康先生对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里学来这么多大学问?在京师吗?还是在家乡?康先生的老师是哪一位?”

“我的老师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来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辈子只肯穿布袍的进士吗?他在山西做官,进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极简单?”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随九江先生?年纪不对啊?”

“不是,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岁,他其实是先父的老师,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学生是他六十九岁以后的事,到他七十五岁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后六年。他临死以前,说他写的书,对将来的中国没有什么益处,他竟都给烧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动了。”

“真太可惜了。”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岁,经史子集倒念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国一般知识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书、应科举。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却给我极大的影响,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烧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国朝学案、右一本国朝名臣言行录;左一本蒙古记、右一本诗文集……烧得满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劝也劝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极为严肃,他临死以前烧他一生著作,态度平静而坚决,他古书念得那么好,科举也考到进士,可是临死前,却用行动表示了这些都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的路,人该尽弃俗学,以行动救世。他这些意思,并没空口要我们学生如何如何,相反地,他说得很少,只在最后临死前来了这段不言之教,等于现身说法。他虽在死前三十多年就离开科举与官场,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讲学著书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认为不切实际。他这一烧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后,我到北京来,开开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国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国子监,这是中国养成知识分子的最高学府。我走进大门、走进琉璃坊,看看钟亭鼓亭,又看到蒋衡写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写这八十多万字的十三经石碑,第一流聪明才智消耗在这里,现在对中国有什么用处?中国要救的时候到了,可是这些十三经石碑,救不了中国啊!我买了很多书,经过上海,大量买了江南制造局和外国传教士印的有关现代学问的著作,在家乡南海的西樵山,闭户研究了五年。我不会外国文,只能看这些译本,从译本里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五年下来,自信有点心得,认为救中国,必须走外国路子,变法图强不可,所以,五年以后,这次到京师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这几天正赶上过年,我对碑刻有兴趣,特地到这里来看看旧碑,幸会了法师。法师学问道德虽然只领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