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4/10页)

“是不一样。孟子认为发善情就是善,所谓‘乃若其情,则可以谓善矣’;王阳明认为在内心就是善,所谓‘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这些抽象的鉴定善的标准,我是不承认的。善必须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

“法师这种见解,我听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讲唯心的。”青年人露出一点取笑的神气。

和尚好像有一点为难,想了一下,最后说: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执,释迦牟尼与阿罗逻仙人辩道时说:‘若能除我及我执,一切尽舍,是名真解脱。’我执就是主观的心,善如果没行出来,只凭主观的心认为已经是善就善了,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这种凭想凭说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诉人什么是唯心的限度、什么是光凭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说吃饭,必须吃,想吃和说吃并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为;善也是这类性质,善要有行为,没有行为的善才真是伪善。”

“法师这一番话,我很佩服。只是最后免不掉有点奇怪,奇怪这些话,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的口气、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气。我说这话,是佩服,不是挖苦,请法师别见怪。”

和尚笑起来,又合十为礼。然后伸出右手,向庙门外面指一指:

“现在北京城都在过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赶热闹,而你这位年轻朋友居然有这么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个人,到这冷清清的千年老庙来研究古碑龟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这时候,一阵鞭炮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听先生口音,是广东?”

青年人的笑容转成了窘态。他听了太多次的挖苦他们口音的谚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何况他到北京来,一比之下,官话更是不行。

“是广东南海。”

“法师呢?”

“先生听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来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觉得法师官话讲得很好。”

“说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广东人。”

“也是广东?”

“是广东,广东东莞。”

“那我们太近了。法师的官话讲得没有我们家乡味。为什么讲得这么好?我们讲广东话可好?”

“惭愧,我不大会说广东话,我生在北京,并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们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

“这么久了?”

和尚点了点头。

“两百五十多年前,广东人就老远到北京来,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来的,做官的被皇帝杀了,先祖偷了做官的尸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着到死,从此我们这一支就住在北京,没再回广东。”

“咦,法师说这做官的,被皇帝杀了?……这做官的也是东莞人?”

和尚点点头,露出一种会意和等待的眼神。

“是袁崇焕!袁督师袁崇焕!”

和尚笑了:“我说先生一看就不是凡品,果然说得不错。先生这样年轻博学,真叫人佩服。不错,是袁督师袁崇焕。”

“那我知道法师贵姓了,法师可姓佘?人示佘?”

“怪了、怪了,先生不但博学,而且多闻。先生怎么知道我姓佘?”

“我早就听说袁督师冤狱被杀,弃尸西四甘石桥,没人敢收尸。他的仆人佘氏半夜偷了尸首,埋起来后,一直守墓到死,死后也埋在坟边。佘家后来代代守墓不去,今天真是幸会,碰到了老乡亲,又碰到了义人之后。”

“先生说得都不错,现在袁督师的坟还在北京,在外城东边广渠门里广东义园。”

“我去过了。”

“去过了?先生真是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