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2:防御工事(第5/7页)

可以肯定,几乎在任何地方,只要建立起了中央权威,就必然会建造战略防御。其中有简单的,如把盎格鲁-撒克逊人居住的英格兰和凯尔特人居住的威尔士分隔开来的奥法堤,不过在它那个时代,它一定是一项浩大的举措,为挖土而耗费的人工日不下好几万个;也有像中国的长城那样时至今日仍然神秘未解的复杂工程。较难确定的是这些防御的具体职能,因为它们的职能各不相同,无法笼而统之。哈布斯堡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接壤处的军事防线(krajina)肯定是为了阻隔土耳其人的,但建造这样的防线意味着土耳其的力量强于奥地利,虽然哈布斯堡帝国的历史更加久远。相比之下,18世纪60年代为保护不列颠南部和东部海岸的港口而花费巨资修建的一连串碉堡(到1867年,有76座碉堡完成或在建)是对法国威胁这一幽灵的反应,可能它证明了英国人本能地对铁甲舰艇不放心,不相信它们能提供有效防卫,而他们对木头墙这方面的能力倒一直深信不疑。路易十四沿法国东部边界建起的碉堡链是侵略用的工具,借以一步步地把法国的力量延伸到哈布斯堡的土地上;俄国的沙皇从16世纪开始逐渐向东部大草原纵深修建的一连串由临时性碉堡组成的碉堡线(cherta)更是如此。沙皇此举是为了把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挤到乌拉尔山以南,为俄国人开辟一条去西伯利亚定居的通道。然而,要延长碉堡线,必须有哥萨克人的帮助;哥萨克人尽管不太热心,但还是提供了帮助,可他们没有意识到,碉堡线的一个职能就是把他们的自由居住区纳入莫斯科的控制之下。

与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并列为最伟大的边疆历史学家的欧文·拉铁摩尔认为,这种半防御、半压迫的作用正是中国长城的写照。特纳在他1893年向美国历史学会提交的著名论文中指出,美国不断移动扩展的边疆使任何愿意西进的人都能得到免费的土地,在形成美国人充满乐观、活力和好奇心的民族性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也决定了美国这个伟大的民主国家能够继续保持它的特性。与其形成对比的是,拉铁摩尔说中国的长城是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边境。它确实移动过,先是把诸侯为保护自己的地盘而建起的各段城墙连接起来,最后,在公元前3世纪的秦朝,长城沿着灌溉的农田和由河谷和草原组成的牧区之间的界线确定了下来。然而,拉铁摩尔认为,秦朝和以后的历朝历代都掌握不好长城的合适位置;有时它向北推进,把黄河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高原收入怀抱,有时又放弃那块地方;长城西部直伸向青藏高原,那一带的长城多有加建和改建;最终,把所有的分支都算上,长城全长达到了4000英里。拉铁摩尔说,所有这些起伏变化与其说见证了王朝力量的兴衰,不如说是对一个虚幻目标的追求。中国的历代皇帝确实想在适于耕种的土地和只适宜游牧民族放牧的草场之间建立“合理的”边界。然而,这样的界线并不存在,因为这两种土地之间不仅存在着一个混合生态区,而且这个地区随着广袤的欧亚大陆纵深的气候变化造成的干旱或湿润的条件而不断移动。朝廷把汉族农民迁往边境地区垦荒,企图改造生态环境,结果却是好心办坏事(Schlimmbesserung)。迁去的移民,特别是落户在黄河河套地区的农民,在气候转旱时也被迫转而从事游牧,结果更壮大了一波又一波攻击长城的马背上的人群;骑马民族的进攻也使得边疆地区官员为使祖祖辈辈居住在中间区的半游牧民族实现汉化所费的心力付诸东流。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人一直保留着自古以来把农田和农户隔在外面的城墙也就不足为奇了。在王朝强大的盛世,城是朝廷行政的中心;在外族入侵的乱世,城仍然牢牢保存着帝国的传统,而征服者也总是被中华帝国的传统所驯服,最终实现汉化。城墙和长城一起,被正确地视为文明的象征,仅在明朝期间(1368—1644年)就完成了对500座城池的城墙的大修。然而,无论是城墙还是长城,都不过是帝国制度的道具,而中华帝国的根本力量在于中国人关于恰当社会秩序的哲学信念。这样的信念之所以维持不坠,不是因为它们被自上而下推广到了全社会——它们基本上只是士绅和官宦阶级专有的文化财产,而是因为入主中原的异族人人数较少,并且由于他们所属的草原社会经常在边境地区与中华文明有所接触,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微妙的汉化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说,长城本身就是推广文明的工具;它是一片隔膜,强大的思想透过它流向外面,教化着不断想冲进来的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