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楼下的刍议(第2/4页)
巴士在清晨四时半到纽约汽车总站(Port Authority Terminal)。下车之后,他才知道一切不如想象。偌大的纽约总站,只有灰狗经营的地下室一部分开放,有警卫守门,只让有票的人进来。候车室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人在地上躺着睡觉,也有人靠在楼梯旁边看报纸。
提着行李信步走到四十二街,他已经问明白了:第一班去纽普兹的车在清晨七点出发,车站在六点半才开门售票。离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半钟头。这时候街上虽有车辆行人来往,但所有的店铺全都关着,即使咖啡店也是门扉深锁。他抬头望着很多的摩天楼,又兴起今昔之感。卫方第一次到纽约时,全部的建筑都是钢骨水泥,现在却有很多的用有色玻璃做建筑的外表了。
沿着第九大道走去,他不敢太靠着建筑物走。因为有些无家可归(homeless)的人正傍着墙壁睡觉;有灯光的一片地方,则有不少街头的叫花子。
他不能过度的发牢骚,诉不平。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通商口岸,也是各种时装美术艺术表演展览之中心,有天才的人起先或者有些困难,只要在这几平方英里的面积内打开门径,无一不获得生活之满足,物质上的报酬也很实际,十万百万随手而来,也不分人种国籍的畛域。他也不能过度的代街头搭地铺讨饭吃的人申冤。美国现在可算“全部就业”(full employment)。到处都是事求人(Help Wanted)的广告。不然像沾米那样的侍者,要是记挂着饭碗之安全,又何敢在资深公民的顾客面前讲小账不能少过十分之一的大道理?至于报纸杂志上有时还提到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的失业人数,则有专家分析其咎在这些人自己身上,其中大多数则是无可雇用(unemployable)。再说得不好一点,在这个时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仍旧踯躅于街头的人,也就是没有出息。在重视成功的社会里,他们只能被称为失败failure。
卫方也索性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不然何以天尚未亮,仍踯躅于纽约的第九大道与四十二街之间?又何以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尚在侃侃而谈,闲坐着吃龙虾,今日则自己扛着行李袋付不慷慨之小账?
虽说闲常他有这样的想头,可是又不愿如此衷心的糟蹋他自己。
他也不愿争辩在经济景气的年份仍然找不到事做,其咎在社会还是在各人本身。他认为两种情形都能存在,彼此都有理由。要是加入此中争论,他就会被卷入现实政治的漩涡中去了。他学的是历史,这时候他希望以一个学者的身份,对现时政治保持距离,可是历史承先启后,又不能和今日不关痛痒。同时他看到很多人没有看到的一个大问题:刻下美国和很多亚洲国家打交道,政治思想的冲突已属次要。这些国家以廉价劳工制成品侵入西方的市场,使美国对外贸易,产生收支上绝大的不平衡,也仍可以平心静气的根据数目字谈判。惟独两方之不同,可能因宗教思想之不同而产生更大的差异,至为可虑。
比如说:日本和美国同时提倡资本主义,日本人却将神道的宗旨渗进了他们的生意经里面去了。又如新加坡也和美国一样的在实行资本主义,可是这个城市国家针对内外情势严格的主张由政客作主,采取儒家“自谦”和“一国兴仁”的办法就和美国的新闻界造成一个势不两立的情势。
卫方之所谓宗教,有一种广大的含义,包括出世入世的思想,有形与无形的成分,大凡一提及人生之“最高的”目的和“最后的”宗旨,又牵涉很多人众,即不妨以宗教视之。这样看来,神道也并不神秘,甚至可以用“清明在躬”的四个字笼罩之。即是穿鲜明净洁的衣服,反映着山川自然之灵气,甚至保持着原始社会的恩义观念,只要在这种美术化原始型的条件之下,做人做事表现着既简单又真切有力的风格,即可以算得符合神道之旨趣。所以美国人做生意以赚钱为目的。日本人之做生意除了赚钱之外,还要各人在其行动之中,反映着他们国家的原始性格,就不期而然的在世俗之成功的局面里,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和集体的效果。有些日本人还意不在此,索性借此鼓吹日本人种优秀,甚至有修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论之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