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给我的影响(第7/10页)
我和李公的观点也无法完全吻合。大凡两个带独立精神的学者要见解完全相同,是一个极难将就的事情;即使见解上一致,言辞上亦难免有出入。像前宾夕法尼亚大学卜德(Derk Bodde)教授曾研究中国语言文哲与科学发展之影响,也曾在剑桥卜居三年,虽以他和李约瑟之互相契重,两人之著述仍不能融合,最后卜公所著书《中国思想、社会及科学》(Chinese Thought, Society and Science)只得抽出于剑桥体系之外,在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成书。
我和李公意见不同重点在于对“经济”一词之解释,也牵涉到精神与物质之区别。原来《中国科学技术史》之设计,以卷七之第四十七节论文哲语言与科学的关系,第四十八节自社会经济之角度检讨。可是纵然如此,这些名目仍是大学内学院分工所产生,在日用的及实际之情形下其界限甚可能消散(此亦是《万历十五年》以海瑞、戚继光和李贽为题,不称“地方行政”、“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之一原因)。即如今日你我往超级市场购买牙膏一管,固然属于经济行为,也是物质生活。可是看到广告上之姣好女郎或者听到悦耳之牌名而左右取舍,则又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此系物质彼为精神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既称经济则完全不受感情和精神上之支配。我和李公之争执,不是无理由,而是无言辞上的检点。我既与他熟悉,在争辩时不免忘记“执弟子礼”应有的尊敬,当时并未受到李公指摘,为他不平的则为鲁桂珍博士。
我和鲁在K-1及K-2朝夕相见,只有一甬道之隔,平日我呼她Gwei-djen,她称我Ray,这次她认为我态度骄倨时并未口头指责,只是不呼我名而称我姓。从此三言两语之中,夹杂着一个Huang,好像是一种降格的处罚,一方面又不加解释,亦不变更声调,即格尔在旁亦如此。如是持续约一个月才恢复我固有的名称,算是期满开释。
李约瑟的婚姻生活
可是我无法迁怒于桂珍,我想任何人都难能迁怒于她。我在剑桥见到她时,她年近七十,可是看来只五十岁左右。她身体娇小,个性刚强,K-2有她年轻时照片一张,光彩夺目,当日必为令人徘徊眷恋的名姝。她于卢沟桥事变前数月(李公说1936年,她说1937年)在剑桥与李公邂逅。他那时候已和Dorothy Moyle结婚十二年。可是从此鲁桂珍即终身未嫁,为李公书伴。我不能肯定地说没有她不会有《中国科学技术史》,另一方面说他们在学术上的合作,是他们爱情升华的表现并不为过。
原来第一位李夫人Dorothy也获有博士学位,他们在做研究生时结识,都主修生物化学。他的专长为胚胎学,她的专长为筋肉收缩,彼此都为皇家学院(Royal Society)院士。我初去剑桥时,她已七十六岁,仍在凯思书院宴会时招待来宾,也还在著书。李公称他自己所著书,只有李夫人一字一句全部读过,不幸她最后患老年痴呆症(Alzheimers Disease), 1987年我和格尔再去剑桥时她已不能认识李公。有一晚桂珍邀我们在她的套房内喝咖啡,半小时后李公亦来。此时李夫人Dorothy已雇有特别护士照顾。我们谈完已近深夜,李公仍坚持开车送我们,送后他再返李夫人处陪伴她一小时,看来每日如此,此情真令人感动。
另一方面他不能与桂珍早成眷属,也不能算无遗憾。1977年李公与桂珍来美,我和格尔邀他们来我家小住一夜,李公见着杰佛逊,时年十岁,他悄悄和桂珍说起:“要是有这样的一个孩子,不知是何滋味?”而她立即向我们说,并说约瑟态度实为带感伤性。第二天早上我们闲谈学界人物,也涉及离婚再婚情事。李公又说:“每一个人都在转换(伙伴)〔everybody switches〕。”桂珍立即申斥他说什么每个人都转换,他们就没有。这样看来,她和他数十年相处,崇拜敬慕之如家长,管制之如幼弟,能经常和他接近,又使他的徘徊眷慕始终无邪。他们间之心头怅惘,到时即说,说后意消,这也是她使李公一生事业从一个专长“转换”到另一专长,而夫妇仍能全始终之所在,而李夫人之宽达亦堪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