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新解释三个中国(第4/9页)
仅以现代史为例,我们所敬重的众多彪炳史册的文化人物,都曾在中国的小城和古镇留下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身影。小城和古镇,也都必然地以它们特有的文化底蕴和风土人情濡染过他们。开一列脱口而出的名单,委实气象大观。如蔡元培、王国维、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郁达夫、丰子恺、徐志摩、废名、苏曼殊、凌叔华、沈从文、巴金、艾芜、张天翼、丁玲、萧红……
这还没有包括一向在大学执教的更多的文化人士,如朱自清、闻一多们;而且,也没有将画家们、戏剧家们、早期电影先驱者们以及哲学、史学等诸文化学科的学者们加以点数。
我要指出的是——小城和古镇,不单是他们的出生地,也是他们初期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理念的形成地。看他们后来的文化作为,那初期的烙印都是很深的。
小城和古镇,有德于他们,因而,也便有德于中国之近代的文化。
摇篮者,盖人之初的梦乡所在也。大抵又都有歌声相伴,哪怕是愁苦的,也是歌,必不至于会是吼。通常,也不一向是哀哭。
故我以为,“厚德载物”四字,中国许许多多的小城和古镇,是绝然当之无愧的。它们曾“载”过的不单是物,更有人,或曰“人物”。在他们还没成人物的时候,给他们以可能成为人物的文化营养。
小城和古镇的文化,比作家常菜,是极具风味的那一种,大抵加了各种的作料腌制过的;比作点心,做法往往是丝毫也不马虎的,程序又往往讲究传统,如糕,很糯口的一种;比作酒,在北方,浓烈,“白干”是也,在南方,绵醇,自然是米酒了。
一方面,小城和古镇,于地理位置上,即在农村和城市之间,只需年景太平,当然也就大得其益于城乡两种文化的滋润了。大都市何以为大都市?乃因它们与农村文化的脐带终于断了。不断,便大不起来。既已大,便渐生出自己的文化了。一旦有了自己的文化,则往往对农村文化侧目而视了。就算也还容纳些个,文化姿态上,难免地已优越着了。农村文化于是产生自知之明,敬而远之。小城和古镇却不同,它们与农村在地理位置上的距离一般远不到哪儿去,它们与农村文化始终保持着亲和关系。它们并不想剪断和农村文化之间的脐带,也不以为鄙薄农村文化是明智之举。因为千百年来,它们自己文化的不少部分早已与农村文化胶着在一起,撕扯不开了。正所谓藕断丝连,用北方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另一方面,小城和古镇是大都市商业的脚爪最先伸向的地方,因为这比伸到国外去容易得多、便利得多。大都市的商业的脚爪,不太有可能越过阻隔在它和农村之间的小城和古镇直接伸向农村并达到获利之目的。它们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不得不与小城和古镇发生较密切的关系。有时,甚至不得不对后者表示青睐。于是,它们便也将大都市的某些文明带给小城和古镇了。起初是物质的,随之是文化的。比如小城和古镇起先出现留声机的买卖了,随之便有人在唱流行歌曲了。而小城和古镇有了知识的青年们,对于大都市的文明自然是心向往之的。既向往物质的,更向往文化的。他们对于大都市的文明的反应是极为敏感的。而只有对事物有敏感反应的人,头脑里才会有敏感的思想。故一个小城和古镇中的有了知识的青年,他在还没有走向大都市之前,已经是相当有文化思想的人了,比大都市中的有了知识的青年更有文化思想。因为他们是站在一个特殊的文化立场,即小城和古镇的文化立场;进言之,乃是站在一种较传统的文化立场来审视大都市文明。那可能保守,可能褊狭,可能极端,然而,对于文化人格型的青年,立场和观点的自我矫正只不过是早晚之事。他们有自我矫正的本能和能力。他们一旦成为大都市中人,再反观出身的小城和古镇,往往另有一番文化的心得。古老的和传统的文化与现代的和新潮的文化思想在他们的头脑中发酵、化合,或扬或弃,或守或拒,反映到他们的文化作为方面,便极具个性,便凸显特征。于是使中国的现代文化景观纷呈。何况,他们的文化方面的启蒙者,亦即那些小城里的学堂教师和古镇里的私塾先生,又往往是在大都市里谋求过人生的人,载誉还乡也罢,失意归里也罢,总之是领略过大都市的文化的。他们对大都市文化那一种经过反刍了的体会,也往往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哺予他们所教的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