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怪之八十年代(第15/17页)

四、空气中弥漫着大国崛起的兴奋

20世纪90年代的一天,一位广州的朋友和一位北京的朋友在我家争了起来。

那时,全国人民都中国在申办2000年的奥运会主办国,那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国崛起的兴奋。

广州的朋友说,即使中国申办成功了,也不应在北京举办,而应在广州。世界如果真给中国一次机会,中国也应该给广州一次机会。只有在广州举办,才有赚大钱的可能。

北京的朋友说,你们广州人,怎么开口闭口地除了钱就是钱?难道在你们看来,申办奥运仅仅是一次商业行为吗?

广州朋友反唇相讥,怕的就是你们北京人只讲社会效益,只讲精神满足,而不把经济效益放在首位加以考虑。凭什么为了满足你们北京人的虚荣心理,到时候我们广州人要往外掏钱?

北京朋友生气了,竟拍起了桌子,说广州朋友出言带有诬蔑性质。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优惠政策向广州方面倾斜得够多的了,居然还觍着个脸敢同北京争夺举办奥运的机会!就是在你们广州举办,你们有能耐,大大地赚了一笔钱,能舍得分给全国其他兄弟省市一点点吗?

广州朋友恼羞成怒,也拍起了桌子。要是在你们北京办,你们要是办赔了,全国各兄弟省市都跟着亏本!

北京朋友嚷,只要在北京办,影响就是世界性的,就会成为一个跨世纪的话题,赔了也值得!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是用钱买不到的。

广州朋友嚷,都什么时代了,你们北京人还没学会算经济账!中国真该考虑把首都迁到广州去!那中国就会更加高高地腾飞了!

“你们广州人都是些往钱眼里钻的家伙!”

“你们北京人嫉妒广州人比你们先富了起来!”

他们竟至于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得不将他们都撵出家门,独自地想——分明的,北京人和全国的人越来越难以寻找到共同语言了。北京人轻蔑广州人,像西方那些老牌帝国轻蔑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一样。北京人瞧不大起上海人,认为上海人太精明,太油滑,太利己,为人处世太赌局心理。北京人跟天津人也不大能谈得拢,觉得天津人似乎天生有股“牛二”劲儿。北京人似乎独钟东北人,从北京人口中,常能听到夸奖东北人实在、义气的好话。可最近一两年,我却经常听到东北人对北京人的抱怨之词,说北京人也开始变奸了,变猾了,变得令人从内心里讨厌地越来越痞了。从前东北人是很有些尊崇北京人的,感到他们普遍地有“政治觉悟”;后来感到他们的“政治觉悟”并不见得有多高,但还是普遍地有“政治头脑”的;再后来感到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头脑”,只不过是“政治情结”或曰“政治嗅觉”罢了;现在终于感到能从北京人那儿讨教的,只不过是零七八碎的“政治信息”,而且只剩下了极少数在商业时代里仍不得不继续吃“政治饭”的人才感兴趣,也就不那么像从前一样尊崇北京人了。许多次我本人也在场的情况下,北京人很“老大”地刚刚开口就谈诸如“当前的政治形势是这样的”之类的话题,便会被东北人不客气地打断:“哎哎哎,别卖狗皮膏药,你想当政治局委员啊?谈点儿别的行不行?”——那种情况下北京人的窘态才令人暗暗发笑呢!这就好比某个童话故事里所讲的——一条狗的信条是“狗啃骨头”,所以它嘴里永远叼着一根骨头,以证明自己最是一条狗。后来它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的狗越来越少了。其实不是狗少了,是像它一样嘴里永远叼根骨头的狗少了。普遍的狗们终于明白,不必嘴里叼着根骨头也还是狗,而且腾出嘴来更便于找肉吃。于是它也舍弃了嘴里那根骨头。只不过起初内心里产生一缕悲哀——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我这样的狗了。可是它在和别的狗们争夺肉的时候,半点儿也不比别的狗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