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16/48页)

20世纪50年代大姑娘的娴静,还与较多地占有她们业余时间的编织与针线活儿有关。那些仿佛是她们的“书”。爱读书会使男人变得娴静,正如编织和针线活儿会使大姑娘变得娴静。

娴静使女性具有一种似乎古典美的气质。所以,即使西方的封建贵族,在从小熏陶公主般的文学修养、艺术修养的同时,也还要求她们用一定的时间学习“女红”。公主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衣服、织衣服穿,那纯粹是为了培养性情。

20世纪50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也都较腼腆。

“腼腆”乃汉文字中独有的词。除了中国,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文字中都无此词。“腼腆”一词的词意是较模糊的,不甚确定的,能理解明白,但难以说得非常确切。腼腆包含有羞涩的意思,又不仅是羞涩。羞涩形容的是内在的心态,腼腆形容的是外态。羞涩是一个发生性的、进行性的词,因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

但20世纪50年代的大姑娘们,却往往会经常地、无缘无故地腼腆起来。

比如同院住了多年,邻居关系很好,她们到我家借东西,或春节拜年,也会显出非常腼腆的样子。而我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哥哥是中学生,我是少年,我家简直没有能算得上“男人”的人,她们为什么也腼腆呢?

正由于我家只有“小男人”,我母亲又特别好客,对大姑娘们一向特别亲热,一向特别被她们所敬,故不但同院的,而且连邻院的,一条街上的,乃至前街后街的大姑娘们,相当一个时期内,都愿结伴儿往我家聚,有时会在窗前聚七八人之多。就着屋里的灯光,各自手里皆钩着织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悄悄地聊,偶尔发出一阵哧哧的轻笑。邻居们都说,我家简直成了“大姑娘之家”了。我母亲也常望着她们说:“我要有这么多大姑娘可美死了!”

正是那么一种情形,使我这个少年的眼,有机会观察很多大姑娘。

连我母亲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显出腼腆的样子。

同院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子心思不良。按今天说法,可叫作“问题少年”。

有次他问我:“你看她们中哪个漂亮?”

我就指着其中一个说:“她最漂亮!”

他怂恿我:“那你敢走到她跟前去对她说‘我爱你’么?你若敢,我给你两个玻璃珠儿!”

于是,我逞强地走到那一个大姑娘跟前大声说:“我爱你!”

不唯那一个大姑娘,所有的大姑娘们都倏地一齐红了脸,都瞪着我呆住了。片刻,这几个伏在那几个身上,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

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

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问题少年”接触。

20世纪50年代的大姑娘们的腼腆,也许是因为那“大”字。这“大”字冠在“姑娘”二字前边,赋予了许多“姑娘”二字原本没有的意义和意味儿。或许那“大”字,使她们领会了太多有点儿担载不起又不能不撑住名分的尴尬。好比教授一旦被称为“大教授”,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也难免找不准自我。

大姑娘使姑娘们处于一种找不准自我的状态。

于是她们被人以看待大姑娘的特殊的眼光看待时,便不禁地心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而也许正是这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使她们每每原发性地、无缘无故地腼腆吧。

20世纪50年代是“大姑娘”的叫法在中国最普遍、最流行的年代。

20世纪50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