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39/49页)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俐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地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如花抹干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回,你俩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注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佩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