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35/49页)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嚤啰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是否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摊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青”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珐琅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吓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胡里胡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地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执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