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我修养(第7/11页)
师答:“谁束缚了你?(亦即谁把你绑在轮回之上?)”
他们说,他们学的东西,借用中国一句有名的成语,就是“骑着牛找牛”。他们要学的“不是网罟,而是网罟所要捕捉的鱼兽”。借用西方术语来说,他们学的是“两推理”,其两角㉜皆与题旨无关。
目的在于使人顿悟:只要打开心眼,现存手段即可达到目标。一切都是可能的,无须借助其他,但求诸己。
“公案”的意义不在于这些真理探索者所发现的真理(这些真理与全世界神秘主义者的真理是一样的),而在于日本人如何考虑探索真理。
公案被称作“敲门砖”。“门”就装在蒙昧的人性的周围墙壁上,这种人性总在担心现存手段是否够用,幻觉有许多人盯着自己并准备或褒或贬。这堵墙就是日本人感之甚切的“耻感”。一旦用砖把门砸开,人就进入自由天地,砖也就无用了,也就不再去解答公案了。功课就修完了,日本人的道德困境也就解脱了。他们拼命钻死角,“为了修行”变成了“咬铁牛的蚊子”,钻到最后,恍然大悟,根本没有死角。“义务”与“义理”之间,“义理”与“人情”之间,以及“正义”与“义理”之间都不存在死角。他们发现了一条出路,获得了自由,从此能充分“品味”人生。他们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他们的“训练”成功地达到“圆熟”的目标。
研究禅宗的泰斗铃木(大拙)把“无我”解释为“无为意识的三昧境界”㉝,“不着力、无用心”,“观我”消失了,人“失去其自身”,亦即自己不再是自身行为的旁观者。据铃木说,“意识一旦觉醒,意志就一分为二:行为者和旁观者,两者必然冲突。因为,行为者(的我)要求摆脱(旁观者的我的)约束”。而当“悟”时,弟子发现,既无“观我者”,也无“作为无知或不可知之量的灵体”㉞,只有目标和实现目标的行动,此外皆不存在。研究人类行为的学者如果改变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具体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性。一个人,就好比是一个小孩子,他受到严格的训练去观察自己的行为,注意别人的评论并据以判断自己的行为。作为观我者,他极易受刺伤,一旦升华而进入灵魂的三昧境界,他就消除了这个易受刺伤的自我,他不再意识到“他在有为”。这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性已修养成功,犹如习剑术者可以站在四英尺高的柱子上而毫无所惧一样。
画家、诗人、演说家及武士都用这种训练以求达到“无我”。他们学到的并不是“无限”,而是对有限美的、明晰的、不受干扰的感受;或者说,是学会调整手段与目标,用恰当的努力,不多不少,恰好达到目的。
甚至完全未经过训练的人也有一种“无我”的体验。当欣赏能乐和歌舞伎的人陶醉于剧情而完全忘我之时,也可以说是失去了“观我”。他手掌出满了汗,他感到这是“无我的汗”。轰炸机的飞行员在接近目标将要投下炸弹之前也渗出“无我之汗”。“他并不意识自己在做”,他的意识中并无旁观的自我。当高射炮手全神贯注侦察敌机时,周围的世界全都消失,也同样出“无我之汗”,同样失去“观我”。凡是身处此类场合,达到此种状态的人,都进入了最高境界。这就是日本人的观念。
上述概念雄辩地证明,日本人把自我监视和自我监督搞成何等重大的压力。他们说,一旦这种束缚消失,就感到自由而有效率。美国人认为,所谓“观我”或“自我监视”,就是自己内心的理性原则。因而得以临危不惧、“保持机智”,以此自豪。日本人却要靠升华到灵魂三昧境界,忘掉自我监视的束缚,才有解脱颈上石枷之感。我们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反复向心灵深处灌输谨小慎微;而日本人则对此力图辩解并断言:当这类心理重荷一消失,人的意识就进入更加有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