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愣。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惚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惚不定。到底——哦,没有到底,一切恍惚不定!
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袄的小孩!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地具体一些,心里觉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想使他难受得渺茫,像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许,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你在哪儿站着呢?恍惚!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惚!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书,书上的字恍惚,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觉得自己寂寞。
小孩们的教育?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来!
他要摸摸那四只小手,四只胖,软,热,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窝,小指甲向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老李告诉他自己。
她?老李闭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妈。她怎样笑?想不起。她会做饭,受累……
二号似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来。自己的妻子呢,只会赶小鸡,叫猪,和大声吓唬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呢!
非自己担起教育儿女的责任不可,不然对不起孩子们。
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这是生命呢?还是向生命致歉来了呢?”他问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诗云”“子曰”?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老李不敢再想了;张大哥是圣人。张大哥的生命是个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