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若老李在厨房里,他要命也不会投降。这并不是说厨房里不热闹。张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说得异常复杂而有趣。丁二爷也在那里陪着二妹妹打扫残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发,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

丁二爷白吃张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黄鸟。他的小鸟无须到街上去溜,好像有点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张家夫妇都出了门的时候,他提着它们——都在一个大笼子里——在院中溜弯儿。它们在鸟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秃尾巴的,烂眼边的,项上缺着一块毛的,破翅膀的,个个有点特色,而这些特色使它们只能在丁二爷手下得个地位。

丁二爷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屋中和小鸟们闲谈。花和尚,插翅虎,豹子头……他就着每个小鸟的特色起了鲜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时雨宋江,小屋里时常开着英雄会。

他走了,二妹妹帮着张大嫂收拾家伙。

“秀真还在学校里住哪?”二妹妹一边擦筷子一边问。秀真是张大嫂的女儿。

“可不是;别提啦,二妹妹,这年头养女儿才麻烦呢!”哗—— 一壶开水倒在绿盆里。

“您这还不是造化,有儿有女,大哥又这么能事;吃的喝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呀,二妹妹,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看你大哥那么精明,其实全是——这就是咱们姐儿俩这么说——瞎掰!儿子,他管不了;女儿,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应酬亲友,我一个人是苦核儿。买也是我,做也是我,儿子不回家,女儿住学校,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我好像是大家的总打杂儿的,而且是应当应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妈子!”张大嫂还是笑着,可是腮上露出些红斑。“当老妈子的有个辗转腾挪,得歇会儿就歇会儿;我,这一家子的事全是我的!从早到晚手脚不识闲。提起您大哥来,那点狗脾气,说来就来!在外面,他比子孙娘娘还温和;回到家,从什么地方来的怒气全冲着我发散!”她叹了一口长气。“可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嫂惨然一笑。

“您可真是不容易,大嫂子。我就常说:像您这样的人真算少有,说洗就洗,说做就做,买东道西,什么全成——”

张大嫂点了点头,心中似乎痛快了些。二妹妹接着说,“我多咱要能赶上您一半儿,也就好了!”

“二妹妹,别这么说,您那点家事也不是个二五眼能了得了的。”张大嫂觉得非这么夸奖二妹妹不可了,“二兄弟一月也抓几十块呀?”

“哪摸准儿去!亲友大半是不给钱,到节啦年啦的送点茶叶什么的;家里时常的茶叶比白面多,可是光喝不吃还不行!干什么也别当大夫:看好了病,不定给钱不给;看错了,得,砸匾!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有时候真觉着活着和死了都不大吃劲!”二妹妹也叹了口长气。“我就是看着人家新派的姑娘小媳妇们还有点意思,一天到晚,走走逛逛,针也不拿,线也不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女的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过来:“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轿眼馋呢!”

“哎!”两位妇人同声一叹。一时难以继续讨论。二妹妹在炉上烤了烤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寞:“大嫂子,天真还没定亲事哪?”

“那个老东西,”张大嫂的头向书房那边一歪,“一天到晚给别人家的儿女张罗亲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女!”

“也别说,读书识字的小人们也确是难管,这个年头。哪都像咱们这么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个做父亲的管不了儿子,我就不信!”张大嫂确是挂了气。“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见过,太仆寺街齐家的大姑娘,模样是模样,活计是活计,又识文断字,又不疯野,我一跟他说,喝!他的话可多了!又是什么人家是做买卖的咧,又是姑娘脸上雀斑多咧!哪个姑娘脸上没雀斑呀?搽厚着点粉不就全盖上了吗?我娶儿媳妇要的是人,谁管雀斑呢!外国洋妞脸上也不能一顺儿白!我提一回,他驳一回;现在,人家嫁了个团长,成天呜呜的坐着汽车;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车也一样地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