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男孩还在睡,睡得很熟,无知无觉。梦境有时会把我们从生活中解放出来,它们是世界背后的阳光。一月的一天,我们在傍晚消逝时躺下睡觉,北风摇撼着房屋,薄薄的窗户玻璃在风中颤抖。我们闭上眼睛,然后阳光就会洒在我们身上。那些住在山坡边,如此靠近世界尽头的人,都是擅长做梦的高手。男孩在熟睡。后来他醒了,慢慢地回到了现实中。
男孩醒来时天还没亮。
不过他感到夜晚在他身后,太阳就要从幽深处升起。
男孩小心翼翼,不情愿地慢慢睁开了眼睛。之前占据了一切的梦境分崩离析,成为空无,至多只留下一层笼罩在记忆上的轻雾,浮动了几秒钟后就消散无形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头脑仍然不太清醒。他经常想保持这种半梦半醒的舒适状态,一边是梦境,一边是清醒,他尽可能停留在中间,不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想象着在有一架钢琴和手摇风琴的房子中醒来,房子的一面墙上都是书,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考虑周到、见多识广,桌上甚至还有个苹果。可是现实永远不会让你逃得太远,你只能暂时逃避现实,生者与死者都在它的掌握之中,因此问题就是心智的健康,是天堂和地狱,是让现实成为更好的地方。白日梦退去了,连同苹果、思考者、钢琴和书。于是男孩想象着自己正在捕鱼站,他刚刚醒来,等待他的是出海捕鱼,而巴尔特还活着。他吸了口气,希望能闻到朋友汗津津的脚的气味,但是屋里的空气太好了,一点也不像在阁楼中醒来时那样憋闷——阁楼上是七个熟睡的人,没有打开窗的可能,七个人在喘气,在散发体味。
男孩睁开了眼睛。巴尔特死了,一切都变得冰冷。
他又闭上了眼睛。
生活是如此不为生者着想。
忧伤让他心情沉重,他感受到了心中的忧伤,但也感到尿憋得慌,压倒了一切感觉。尿憋得太厉害了,他不敢咳嗽,甚至不敢哭,仿佛胀满的膀胱稍一受力就会控制不住。这表明我是个大白痴。男孩想。他一时间只想鄙视自己,不过要撒尿的人总得去尿,憋得越久就越受不了。他慢慢从床上起身,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是谁脱了我的衣服?他蹲下身摸索着在床下找尿壶时不安地想。手碰到尿壶时,他叹了口气。他跪下来小便,一点也没弄到外面,感觉很好。这感觉真畅快,他舒服地叹着气,又一次流露出悲伤,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不带什么希望地呼吸着尿液温暖的气息。周围一片沉静,就连大海的声音都听不到。他的眼睛开始习惯黑暗,他辨认出了厚重窗帘后面两扇窗户的轮廓,外面似乎很平静,所以他们肯定会出海了。培图尔昨天白天会找到两名流动渔民,现在他们取代了他和巴尔特,坐在了船中间的坐板上。安德雷娅无疑在为他担心。我需要给她写封信,没错,当然要写,但是我跟她讲什么呢?男孩瘦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体并不强壮,但在常年劳作后还算结实。屋里有点凉,他把毯子拉过来盖在肩上,环视着周围。房间的大部分还隐没在黑暗中,或者只有模糊的轮廓,但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地方独自睡过觉,睡在户外的天空下当然不算。床的两头很高,他能分辨出一个柜橱,有六个抽屉,不对,是七个抽屉,还能分辨出挂在墙上的画的轮廓。有把椅子,似乎坐上去会很舒服。男孩四下张望,想找他的衣服。他很伤心,但还是非常想试试那把椅子。那会不会是假的?是谁脱掉了他的衣服?当然是海尔加。这想法不太美好。这么说她是第一个看到他的身体的女人了。那本来该是另一个女人,比如说古特伦。他试着去想古特伦,去想念她,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好像古特伦对他毫无意义一样。男孩站了起来,走到一扇窗户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多云的四月之光洒到他身上,扫掉了黑暗,照在屋里。他的衣服放在床边的一把蓝色木头椅子上。他穿上衣服,狗一样闻着布料的气味,他的衣服从来没这么好闻过。接着他在笨重的扶手椅前站了好一会儿,抚摸着椅子,俯视着宽宽的扶手,嘴里嘟嘟囔囔,最后小心地坐了下来。这椅子软得让他难以置信,坐在上面太舒服了,男孩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同时却又使劲地咬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