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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普特不是本地人。似乎没有谁确切知道她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只知道有一天她和老古特杨一起来到了这里。盖尔普特比老古特杨年轻三十岁甚至三十五岁,头发黝黑,身材高挑,乌溜溜的眼睛煤一样又黑又亮,鼻子上一些暗色的雀斑让她显得纯洁天真。有人说,那个老男人当然是因为这点迷上了她,尽管他已经对生活感到厌倦。雀斑从来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另一方面,人们都知道古特杨,或者说至少都曾经听说过古特杨这个人,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祖上家境富裕,有很多土地。他开了个渔业公司,在邻近的峡湾购买了一个挪威捕鲸点的股份,赚了很多钱,就连大商人列奥和特里格维也奈何他不得,尽管他们可以控制他们想控制的一切,比如盖什么房子,铺哪条路,谁能领到教区的补助,谁上天堂谁下地狱。古特杨当然还没他们那么有钱,他们是德国人和英国人,而古特杨可能是瑞典人,我们则只不过是冰岛的牧区居民。古特杨很早就娶了老婆。早婚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们都早早就成了家,这样在黑夜和寒冷统治世界时我们就能躺在一起取暖了。古特杨早年的妻子来自中产阶级家庭,苗条的身材,浅金色的头发,总是笑哈哈的。古特杨则身材壮硕,个子比一般人高,年纪不大时就长得很强壮,也很容易冲动。他会把那个女孩压死的。人们调侃说。当然,她没被压死。古特杨对她温柔以待,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然后她过世了。他们房里有一架钢琴,有很沉重的家具,一块地毯,还有西格尔特松的肖像。西格尔特医生住得并不远,然而古特杨的妻子还是死了。古特杨一直没能从妻子的死中缓过神来。他生活的根基垮掉了,他开始酗酒,在最漫长的夜晚,他和牧师做了各种不光彩的事情。但他的儿子们都进了很好的学校学习,一个儿子甚至进了哥本哈根的学校,在那里做生意并安了家;另一个儿子在雷克雅未克做了官,是地区行政长官的手下。两个儿子从不会回到这里。他女儿当然学会了弹钢琴和做针线活儿,知道如何行屈膝礼,如何在宴会上谈吐优雅,还学会了三种语言,会读长篇小说。她会弹肖邦的曲子,开着窗户弹琴时迷住了一艘挪威捕鲸船的船长,第二年她搬到了挪威,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她。老古特杨独自留在家里,烦躁不安、闷闷不乐,成天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喝酒,结果变得越来越胖。他从一个英国船长那里给自己买了把手枪,多年来曾有三次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不过他从未有勇气扣动扳机,进入死亡的国度。
然后他遇见了盖尔普特。
老古特杨多年以来养成了长途旅行的习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出国旅行。在冰岛,除了群山、瀑布、草丛以及能让你转变成一个诗人的极光之外,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古特杨见识了这个世界,见到了不同的城市、绘画和城堡。他逃避自己,逃避孤独,逃避桌子抽屉里的那把手枪。他曾一路跑到埃及,在那里凭着拳头和暴脾气打倒了三个小偷。与此同时,他的朋友罗翰恩替他管账,维持公司正常运转。罗翰恩经常为此感到焦虑。罗翰恩是个优秀的人,又活了很多很多年才去世,他死后肯定直接上了天堂。古特杨最长的一次旅行去了英国、德国、意大利,见到了教皇,还在伦敦亲耳听过狄更斯读书,五个月后,他和盖尔普特一起回来了。
盖尔普特额头高耸,表情中有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严厉或冷酷、傲慢或漠然、讽刺或怀疑,或许是所有这些的综合。她的雀斑也能把我们迷住。她在雷克雅未克酒店工作,古特杨对他的朋友们说:我只身一人,所以问她想不想看看这个世界,她问我有什么可看的,我说可以看罗马教皇,她的回答则是教皇不过是个衰弱的老头子。这可是亵渎神灵啊!伯瓦尔德牧师愤怒地说。古特杨耸了耸肩。不过她还是跟你走了。治安官拉鲁斯说。古特杨和朋友们的这场交谈发生在晚上,屋子里飘着浓浓的雪茄烟,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样子,直到有人想到要把窗户打开放进秋天的空气。屋里的烟味从窗户冒出去时,连天空都在咳嗽。古特杨看着未熄的烟灰,继续说道:我问她这一生最想做什么,她肯定会有些渴望经历的事情。她回答说,想在群山间古老的德国村庄里吃早餐。那就是我们所做的。于是我们在德国到处游逛,在山间的一个村庄吃了早餐,下午就在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山区小教堂举行了婚礼。老伙计,她只是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拉鲁斯难过而生气地说。你是自取其辱。伯瓦尔德本能地握紧拳头,加了一句。不过古特杨得意地说:你是在妒忌我能跟一个年轻女孩睡觉,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皮肤又那么白,而且她比我聪明,她的话能让我用不同的方式去看世界。拉鲁斯继续说道:你不用娶她也肯定能把她弄上床,然后把她拖到这里来。你知道吗,人们可能在嘲笑你;你知道吗,她可能在等着干掉你,然后带上你的钱跑掉。古特杨直视着拉鲁斯的脸,他的蓝眼睛既能变得格外悲伤,就像一条衰老的狗,又能刺痛对方,让人害怕。拉鲁斯回避着古特杨的眼神,正准备开口向古特杨道歉时,古特杨清了清嗓子,往痰盂里吐了口痰,然后说道:生活对我们两个都没有意义,所以结婚是符合逻辑的,年龄差异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