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家乡
往回看去,威尔死后的九个月里我一直是恍恍惚惚的。我说走就走地去了巴黎,待在那儿不回家。自由令我头昏目眩,威尔在我心中搅起的对开拓新生活的向往也让我头脑发热。我在一家外国人常去的酒吧找了份工作,他们不介意我蹩脚的法语。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法语竟然越说越好了。我在16街一家中东餐馆楼上租了间小阁楼,彻夜难眠时,就躺在床上听那些夜猫子酒鬼的号叫声与清晨送报纸的声响。
最初的几个月,我的心像褪了一层皮,那原本遮挡一切的薄布缓缓降下,露出世界过于清晰的样貌。我敏感地回应着周遭,有时大哭,有时大笑。我品尝陌生的食物,穿行于陌生的街道,使用非母语与别人交谈。威尔的幽灵如影随形,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借助他的眼睛看到的,耳畔时常响起他的声音。
“你觉得那个怎么样,克拉克?
“我说过,你会喜欢这个的。”
“吃下去,试试嘛,来啊!”
没有了威尔,没有了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我感到茫然无措。我用了好几周,才慢慢接受每天不与他的身体接触的事实。没有了威尔,我的这双手简直毫无用处。从前,我每天都会帮他扣好柔软的衬衫,为他轻轻擦洗那双温暖的手,抚摸他顺滑的头发。我想念威尔的声音,想念他突然的大笑(要让他笑很不容易),想念手指在他唇上的触感,想念他要入睡时眼睑下垂的样子。
那时,母亲被我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她告诉我,虽然她依然爱我,却没法把这个露易莎和她一手养大的女儿联系在一起。所以,在失去深爱的男人的同时,某种程度上,我也失去了家人。人生的所有关联几乎被齐刷刷斩断,我无声息地漂流于世间,孤孤单单漂向某个未知的明天。
因此,我为自己“演绎”了一种新生活。我与其他旅行者随意交着朋友,却总是保持一定距离,他们之中不乏“间隔年”外出旅行的青年学子,追寻文学作品中的英雄足迹、下决心再也不回中西部的美国文青,年轻的“高富帅”银行家,以及走马观花一日游的观光客……酒吧里总有些新面孔,人们来去匆匆,妄图逃离另一种生活。我微笑,我闲聊,我工作。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威尔的心愿,至少,这会让他感到欣慰。
严冬终于远去,迎来盎然的春天。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某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再无留恋。至少,巴黎再也不足以留住我。那些外国人的故事听上去千篇一律,令我疲倦;巴黎人似乎不太友好,一天之中,我多次感到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这座城市依旧引人瞩目,然而,它就像一件被我匆匆买下的高级定制服装,虽然外表光鲜华丽,却终究不适合我。我递交了辞呈,开始环游欧洲。
然后,便是人生中最手足无措的两个月。我几乎总是孤身独行;我讨厌每天晚上不知道去哪里过夜的感觉;我时刻都在担心赶不上火车,还有换钱的事情。我无法信任偶遇的陌生人,因此很难交到朋友。而且,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就算有人问起,我也只能草草地介绍两句。那些重要事件和有趣经历,我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
身边既然缺少可以交谈的同伴,沿途的所见所闻便统统失去了意义,不论抵达许愿泉还是阿姆斯特丹运河,只不过是在重要景点的清单上打了个勾而已。最后一周,我一直待在希腊的海滩上。这里让我想起不久前与威尔去过的海滩。我整日坐在一堆沙子上,总有些晒成古铜色的男人找我搭讪,他们似乎都叫“德米特里”。我冷冷地拒绝了所有人,然后努力说服自己,我是在享受愉快的人生。最终,我放弃了努力,返回巴黎。我终于明白,除了巴黎,自己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