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次不寻常的午餐。

一进门,我就注意到气氛与以往截然不同,连原本飘荡在这个家里的空气都有了些许变化。谈不上不愉快,但让人觉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在厨房的煤气炉上,火锅已经煮好。桌上铺着蓝条纹的桌布,摆满了盘子和碗,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朵扶桑花。收音机放在放饮料的小推车上,正在播放一首古典乐曲,只是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花啊?这一带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慰藉人的饰物。还有那音乐,除了花朵时钟前的手风琴演奏以外,从未有任何一种音乐在我们之间奏响过。

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屋子里不止翻译家一个人。

“你来得正好,挺热吧?来,快请进。顺利找到逃出爱丽丝的借口了?你一会儿慢慢讲给我听。现在我去准备冷饮。”

翻译家心情绝佳,话也变多了。他脱掉上衣,只穿了一件敞领长袖衬衫,松开了领带,解开了袖扣,还把袖子挽了上去。

“这是我的外甥,他要在这儿休假一周。”

被称为外甥的青年从沙发上站起身,害羞地垂着眼帘,微微鞠了个躬。

“你好。”

我疑惑不解地问候。外甥也不说话,又坐了下去,舒适地靠在沙发靠垫上,跷起了二郎腿。他身材瘦高,烫卷的头发挡住了耳朵,身上穿着一条修身的黑裤子和一件纯白的T恤衫。

和简单的服装不协调的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吊坠,非常显眼。样式前卫,看着又像是护身符或辟邪挂件之类的。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外甥既没说“请多关照”,也没说“嗨”。收音机里的钢琴独奏开始了,锅盖咔嗒咔嗒一直响着。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孩子,得过一场病,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不会说话?”

“是的,不过只是说不出话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啊,锅里好像煮开了,我去看看菜。马上就好,你在这里再稍等一会儿。”

翻译家去了厨房后,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不会说话的人面前怎么做才好呢?实在是不知道。

而且,翻译家的沙发上坐着翻译家以外的人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已经难以理解了。外甥优雅地弯曲着修长的双腿,将肌肉紧致的腰深深陷进沙发里。而就在这个沙发上,我做出过那么羞耻的姿势。这,他知道吗?我愈加混乱。

外甥轻轻伸出手掌,邀请我坐下。他不看我这边,有时候目光即将相遇,马上把视线转移到不相干的地方,比如桌子上的伤痕、靠垫的线头、自己的手指。然后就长久地低头盯着那地方看,好像那才是他本来就想看的似的。

我径直走到外甥对面坐了下来,翻译家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着做饭。收音机里流淌出阵阵琴声,后来变成了管弦乐。

“是肖邦。”

外甥说。不,没有说,因为他不会说话。但我觉得自己听见了他说的话。

“是第一钢琴协奏曲,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不知道。”

我回答。

外甥挂在脖子上的镀银小扁盒,烟盒模样,里面装着一个小本子。他撕下一张纸,拿出配套的小笔,垫在小盒上写起字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流畅至极,就好似我们确实在正常对话一样。

“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嗯,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其实我脑子里光想着这不可思议的对话,肖邦什么的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顺着外甥的意思点了点头而已。

外甥打开小盒时细微的指甲声,纸张洁白的颜色,走笔的架势,递过字条时的随意,所有的一切都起到了和说话声音相同的作用。

他收起笔,盖上了盒盖。我轻声咳嗽了一下,用拖鞋尖在地毯上胡乱地画着。沉默又来侵袭,感觉海浪声比任何时候都要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