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经历都是心灵的养料

关于代价的这篇稿子,我迟迟不能落笔。因为很多事情,也许是被公认为代价,但在当事人心中,那未必就是代价。虽然那是付出,但身在其中,旁人觉得是苦,自己却不一定是那样的感受。

比如最近流行的关于“蚁族”的说法。有无数的惊呼哀叹,说他们是第四大弱势群体,仅排在农民、农民工和下岗工人之后。

先是有一本名为《蚁族》的书出版,接着有无数的媒体对于这个现象进行报道。

这种关注当然有其正面价值,但同时,也有可能给人一些误导,觉得,“蚁族”这样的生活真是悲惨啊。

我回想起广州九十年代后期的几大城中村,城中村因为居住便宜,很多怀抱新闻理想来到广州的年轻人都聚居于此。与他们毗邻而居的有可能是卖毒品的,也有可能是性工作者。

城中村的治安非常差,于是每户人家的窗子都伸出朝向各个方向的,呈扇形的防护刺网。从窗口望出去,就能望见天空被无数的尖刺划开。

但这也不是那么管用。

我知道南都有个记者,住在报业大楼旁的员村。有一日,正在上班,从单位大楼里望出去,正好看见一个小偷在他租住的房子的楼顶跑过。

他在这边着急呼喊,但那边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2000年我到广州的时候,第一站是落脚于一个在媒体工作的女友家。就在那天,她走在住家的附近,被人从手里抢走了手机,她跑了两步,没敢再追,她觉得那人看起来像是一个“粉仔”。我一到就听到这件事,觉得很可怕,她却觉得没关系。她和她搞IT的男友,居住在混乱的冼村,一样生活得开心快活。

现在广州的城中村是差不多消失了,但我现在细想,觉得广州的城中村对广州的贡献中,其中有一条就是,容下了那些初进媒体的年轻人。广州有全国最好的媒体,有全国最自由的声音,这跟当时那些住在城中村的年轻人分不开。

这样的生活,我早年在北京的时候也曾经历。

当时,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因为没有北京户口,所以只能拿极少的工资,是正式员工的工资的十分之一,只能租住在郊区的拆迁房里。住的地方不通公路,要走一里多的荒地,才能走到公路上。住的地方没有暖气,连烤火的炉子也装不下。冬天,全靠电热毯取暖。所以,那时我白天和晚上在报社的两个部门打两份工,除了能有多一点的收入,更主要的是,解决了取暖和吃饭的问题。

但那时一点也不觉得这种生活艰苦,只是把有些生活安定的媒体前辈感动坏了。有位前辈看了我的生活,甚至想组织他的手下来我的住处参观,要让他们忆苦思甜。

我当时有个在远方的好友,她也正处于漂泊状态。她对我说:“现在已经是最低点,以后怎么走都是在往上走了。”

我在我的长篇小说《实习记者》里记叙了这个状态。我把我那时的生活,移植到主人公杨蔓的身上。那种乐观向上,身处物质的窘境,却有最丰富坚强的精神,杨蔓不是一个孤例。只要怀抱着理想,就能忽视这物质的困顿。而年轻,有无数试错的机会,这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因此,我以为,现在大家眼中的那些“蚁族”的困难,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许多人会把这些称为“代价”,我觉得这种说法严重了。我觉得这只是成长的土壤,而这种土壤是富含养分的。所有的经历都是心灵的养料。

所以,我在《实习记者》的序里写道:

“有的人青春期结束,人就定型了,不再成长,此后漫漫一生,只发生生理改变。但有些人,成长将伴其终身,他们经历的事情是他们心灵的养料,辛苦和甜蜜,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宝贵,他们有时能感到像竹子拔节一样,忽然打通了一些关节,感到自己长了一大截,有时,自己都意识不到,好多东西沉淀下来,自己已经变得更通达更包容,坚硬的部分更坚硬,只有柔软的心灵一如既往。但愿这样的成长,伴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