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天气就像夏末初秋时一样,春末夏初也时常连降大雨。千束町到吉原田圃又毫不为怪地涨起了每年都发的大水,听说本所也一样,不少地方涨了大水。萝月惦记着阿丰家所在的今户一带的情况,两三天后,在外出办事回家的傍晚前来探望,大水倒还太平,可是,一场意外的灾难使他大吃一惊。外甥长吉正在一片慌乱之中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往本所的传染病医院。母亲阿丰把医生的诊断告诉萝月:长吉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衣去千束町附近发大水的地方看热闹。从傍晚到深夜,他在泥水中转悠,当天夜里就得了感冒,很快变成伤寒症。阿丰说完哭着跟在担架后面走了,万般无奈的萝月只能一人守在家里等到阿丰回来。

区政府派人来用硫磺烟和石炭酸消毒之后,阿丰家就像大扫除或搬家时那样显得一片狼藉,加之这会儿没人的寂静,使人感到这家中犹如葬礼出殡以后一样。刚才天还没黑就关上了套窗,仿佛顾忌外人窥视似的。随着黑夜的来临,屋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家里的套窗被刮得咔咔作响。天气变得很冷,不时从厨房隔门的破洞里刮到客厅里来的风,吹得那盏吊在屋里的昏暗的油灯直晃,几乎要灭掉。每当这时,黑色的油烟就蒙上灯罩。胡乱地重新摆放的家具影子在肮脏的榻榻米和下部裱纸剥落了的拉门上摆动。附近邻居家里的百万遍的念经声忽然哀戚戚地传入耳中。

萝月只是一人,无所事事,很是无聊,不由感到寂寞。他想,这种时候不该没有酒,就到厨房里去找,可是,在这个女人当家的地方连一只酒杯也找不到。他又跑到外屋的窗边去站着,稍稍打开一点套窗,就着对面的门灯看看路上,怎么也找不到一处有酒店标记的地方。城郊的街巷,夜还未深便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只能清晰地听到阴森森的反复念经声。从河边刮来的强风把屋顶上的电线刮得嗖嗖作响。星光看上去那么明亮,这起风的夜晚使人感到心头冰凉,仿佛严冬突然来临了似的。

萝月无可奈何地关上套窗,再次茫然地在煤油吊灯下坐定,他不停地吸烟,望着挂钟时针的移动。老鼠不时发出惊人的声响,在天花板上奔窜。萝月忽然想到不知是否有可以在这儿读一读的书籍,就到柜子和壁橱里到处寻找起来,只看到练习常盘津用的书籍和陈旧的历书。最后,他提着油灯,上楼到长吉的房间去了。

桌上叠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只杉木板做的书箱。萝月从怀里掏出夹在钱包里的老花眼镜,先是很稀奇地一本一本地打开西式装订的教科书来看。“叭哒”一声,书里的一样东西掉在榻榻米上,萝月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穿着春装、艺伎打扮的阿丝的照片。他又悄悄地把照片夹回原书,接着继续漫不经心地一本本翻阅身边的书籍,这回又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封信。这信看上去没有写完,句子与撕下的卷纸一起断了,然而,通过能够读到的文字便可完全了解整封信的意思。长吉在信中吐露:

自己与一时离别的阿丝各自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双方的心也日益疏远,特有的青梅竹马关系终于变成如同素不相识的路人关系。即使经常互相通信,也无法保持一致的感情,对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颇感怨恨。再说自己决心要当演员或艺人,无奈最终无法如愿,只得艳羡理发店的阿吉的幸福。自己每天茫然地虚度没有奋斗目标的时光,无聊至极。现在,自己没有自杀的勇气,所以,还是染上什么疾病死去的好。

萝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长吉在大水中漫步得病乃故意所为,这回他没有痊愈康复的希望了。一种后悔的意念压迫着他:当时自己为什么说些言不由衷的劝词去干扰长吉的愿望呢?萝月不禁再次自然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迷上女人被逐出家门的往事。自己应该成为长吉的支持者,倘若不让长吉当上演员陪伴阿丝,那么,自己不惜毁弃祖传家基,迄今为止饱尝人间辛劳的经历也就毫无价值可言,这将有愧于以万事通自诩的松月庵萝月师傅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