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谈篇

至情至性孟浩然

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

——孟浩然《岁暮海上作》

孟浩然是一个在古代读书人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一心希望仕进,然而始终难偿所愿,最终以布衣终老。我们看中国的历史,会发现许多有所表现的人物都有过一官半职,或是曾经在科场上获得过功名。然而从情理上看,这些人都只能是少数,历史上更多的人,其命运与孟浩然相同。

从孟浩然的诗作看,他毫无疑问是希望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的。在唐代,尽管中了进士并不意味着马上可以做官,但进士这个荣誉,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白居易二十七岁时中了进士,在同一批中举的人里年纪最小。当时流行的做法是,新科进士要到大慈恩寺里的大雁塔题名,白居易这样记录此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骄傲之意,溢于言外。

白居易可以说得上是幸运儿了,孟浩然显然缺了这些运气。他有志用世,却一直得不到命运的垂青。在他的诗集里,像“黄金然桂尽,壮志逐年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这些句子,就是失意生涯里低落心情之表现。

这首《岁暮海上作》,可能写于孟浩然前往东海边拜访朋友张子容的时候。“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取用孔子所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句话,说自己的“道”无法施展,也像孔子一样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斗柄即北斗的第五至第七星,观其方向变更,可以推测节候的变化。作者浮海看斗柄,惊知一年又过去了。

“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此处“虚舟”是指轻捷之舟,这两句说自己驾舟随心前行,有时停下来垂钓,垂钓只为自己惬意,并非像姜太公那般是为了等待周文王。此处写的是委心任运的态度。“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乘槎即登天,末句沧洲是泛指隐者居住的水边之地。最后两句是说:我随心行走世上,若是遇到那些准备进用的人,就问他们沧洲这个地方还存在吗?

这首诗处处透出归隐的态度,略显刻意,当然不一定是作者的真实心情。《新唐书》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孟浩然来京城之后,与张九龄、王维等人交好,王维私底下邀请孟浩然到宫禁内的翰林院做客,不料唐玄宗突然来访,孟浩然惊慌之下,匿藏到床下。王维不敢隐瞒,如实告诉玄宗。玄宗说:“我一早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何须藏起来?”于是孟浩然出来拜见玄宗。玄宗请他读自己的诗,当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两句时,玄宗不高兴了:“你并没有求仕,我也没有弃你,你为何污蔑我?”于是将孟浩然“放还”,不予取用。

此故事流播甚广,但应该是小说家言,真实程度不高。因为对于王维来说,私下带平民进入宫禁重地是违法的事,他要与孟浩然相聚,有很多合适的地方可以去,没有必要干犯法律。另外,王维当时的官职是拾遗,级别不高,却能让玄宗到访,理有不通。

不过,在这个可疑的故事里,却隐藏着一个事实,那就是孟浩然性情率真,不会谄媚他人。当他面对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唐玄宗时,还会念出“不才明主弃”这种不讨人喜欢的诗句,如此举动,与他平时那些至情至性的表现是一致的:晚年时,孟浩然背部生疮,在即将痊愈的时候,恰逢老友王昌龄来访,他不顾有病在身,纵情与友宴饮,导致毒疮复发而去世。

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里感慨地说:“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的确,在仕宦这条路上,有太多的人斫丧了自己的天性。像孟浩然这般至情至性之人,没能进入仕途,未尝不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