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味篇
学李白,还是杜甫?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李白《关山月》
李白的诗以整体的气韵高昂见长,不争一字之奇。看这首乐府诗《关山月》的前四句,就能感受到一股凌跨百代的气势,更为可贵的是,这种气势又能以从容的意态出之。在李白的笔下,这一类的诗句可谓不胜枚举。可以这样说,就“韵格高”这一点来说,古今诗人罕能与李白并肩。
胡应麟说,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但与王维的辋川诸作相比起来,便觉得太“闹”了;若是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则是“浑雄之中,多少闲雅”。这个评价很见识力。
王维的《辋川集》里,有我们耳熟能详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对比之下,柳宗元的《江雪》确实不如它安静。值得一说的是,这不意味着《江雪》不如《鹿柴》,王维的一些诗,其弊处恰恰就在于太安静,缺乏振动人心的力量。
李白的《关山月》,将征人的情绪、古今的变幻,熔铸在广阔的天地里。与《鹿柴》相比,《关山月》有人趣,更能打动人心。与《江雪》相比,两诗同样韵格极高,但《关山月》用笔自在,而《江雪》不免显得紧迫了些。
历来李杜并称,这是就他们身后的诗名而言的。杜甫在世的时候很寂寞,远远不如王维、王昌龄、李白等人的诗名大,然而论及对后世诗人的影响,杜甫则远远超过了他们。在宋代,以黄庭坚为核心人物的江西诗派笼罩诗坛,方回是这一诗派的殿军,他提出了“一祖三宗”的说法,一祖为杜甫,三宗分别为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这个说法有商榷空间,比如把陈与义放进来是否恰当,历来颇受争议,但方回把杜甫安放在这三个人前头的举动,则折射出了宋代江西诗派共同的尊杜心理。
与杜甫相比,李白在宋代不免显得寂寥。在北宋的名家中,欧阳修不喜欢杜诗,但欧阳修更多地以文章见重于宋代,至于在诗方面的影响力,则不如他的门生王安石和苏轼。王安石推尊杜甫,不喜欢李白,《苕溪渔隐丛话》抄录了王安石评价李白的话语:“(李)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然其才豪俊,亦可取也。”
这段话很严厉,颇具王安石特色。说李白“识见污下”,显然是苛刻了。性情是诗的根本,在这一点上,适宜与杜甫分别而论的,其实是王维,不是李白,因为李白与杜甫在这个根本点上没有异致,两人都独具深情。
不过,王安石说李白的作品“十首九说妇人与酒”,这个表述可能夸张了些,但不得不说其指出了李白诗集里的一个弊病:内容重复。如果我们只是在选本里读李白的诗,不会有这种感觉,然而若是翻看李白的诗集就很容易发现,李白不仅频繁说酒与妇人,就连一个功名富贵不长在的意思,也在不同的诗中多次表达。
变化太少,是李白诗集的一个瑕疵。这个情形,或许对于李白来说也是正常的,因为韵格高的诗,往往顾不上做太多细密功夫。话说回来,就作品而言,李杜难分优劣,也不必分优劣。后世诗家主张学杜甫的多、学李白的少,不是因为杜甫的诗比李白的好,而是因为杜诗风格多元,内容包罗万象,能为后学提供更多可行的途径;至于李白,其人天分太高,其诗特征太明显,如果没有他那种天分而强学其诗,则容易举鼎绝膑,不自觉其面红耳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