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一个殉道者
火,剽悍而神秘。
世界上许多民族,早在几千年前的孩提时代,便把火当成它们的崇拜的图腾。热爱可以产生崇拜,但恐怖,也未尝不可以产生崇拜的。关于火的神话和传说,总是美丽得令人伤心,而历史则始终是那么严峻。普罗米修斯,所以终年以血肉饲高加索的鹰鹫,就因为盗取了“天火”的缘故。可是,先知不知道:火,带给人类的竟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打击面大的,有古来的战争,即所谓“兵燹”;小则可以成为一种对付思想者的酷刑!
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诗人和战士布鲁诺,就是葬身寸于火的。古人渺矣。至今挑灯读斯人传,触指犹能感觉纸间逼人的灼热来——火呵火呵。
中世纪,在通史的卷帙里不过占薄薄的几十页,实际上却绵亘了数百年。这期间,一切科学、哲学、艺术,都成了神学的婢女,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森凉的可怕的气氛。作为时代的象征物,宗教法庭出现了。这头专事搏噬“异端思想”的巨兽,其活动开始由地方教会进行,尔后便设立了中央集权的教皇异端裁判所。在欧洲,到处布置着眼睛、暗探和伪造者。他们的生存方式,惟靠告发那些据说是抨击教会或对教义持有怀疑态度的人们。只要一旦成为嫌疑犯,就得接受各种酷刑,直至终身监禁或烧死。后来的宗教改革家迫害异己,一律用的火与剑。他们努力铲除思想不同的人,手段的残酷丝毫不逊于他们的祖宗和兄弟,正统的教廷分子。西班牙学者塞尔维特,就是被新教徒的领袖加尔文亲自下令烧死的。
布鲁诺重复了塞尔维特的结局。对于他,本来是有许多可以脱逃的机会的,但都被他一一抛弃了!我不知道昆虫学家怎样解释飞蛾赴火的现象,可惊异的是,在生物界,不同的生命实体,竟至于追求同一种热烈的死亡!
布鲁诺的道路不是开始时就布满了荆棘。这个诺拉人,18岁就被授予修土的神品,以后逐步升为副助祭、助祭,直至神父的职务。不幸的是迷上了思考。自从在教义里,在传统哲学权威亚里士多德的本本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漏洞,他变得躁动起来了。地球是世界的中心么?太阳呢?一个太阳还是千万个太阳?……从怀疑的头一天起,他就理所当然地被置于教会和世俗的对立位置上。可怕的悬崖。要不要勒紧缰绳?还是策纵前往?披着神学家的外衣,内心却是皈依真理的英雄激情者——难道这是可能的么?当他决意接过哥白尼的天体学说,去摧毁教士和庸俗哲学家制造的贫乏的天穹时,便立即成了追捕的对象。他逃跑了。
西谚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诺拉人前往罗马的道路并不通畅。危机四伏。他不得不做了一件新僧服披上,以期获得一种安全感。他辗转到过许多地方:日内瓦,巴黎,伦敦,布拉格,威尼斯……只要决心放弃危险的思想,他不是不可以选择某个驿站作为一生永久的居所的。由于博学,他曾不只一次被聘为教授。倘使甘于充当神学教义的一名诠释者,谁敢保证他不能成为奥古斯丁的光荣后代呢?可怕的是自我放逐。这个逃亡的修士,流浪的哲学家,不安分的自由思想者,竟公然宣布自己是不属于任何一所学院的“独立院土”!在大学讲坛上,他一刻也不忘记自己的使命,继续抨击权威的偏见。他太爱议论了。面对大群的博士方帽,竟也那么咄咄逼人,一点不肯退让;甚至在书籍审查官的眼皮底下,不断出版自己的叛逆性著作!背教者是没有出路的。锒铛入狱,自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面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遥远的自由。布鲁诺知道,那就是悔罪!在异端裁判所推事们的面前表示顺从!但是,他没有做到。是的,为了逃出牢笼,他不得不坚持明显的谎话;而只要回到狱中,就决不会像其他犯人一样,对墙上的圣像下跪,祈祷,唱赞美诗,顶礼膜拜。80个月以后,宗教裁判所把重点放在被告的言论和著作上面,从中选择几条肯定无疑的异端论点,定为《八条异端论点》,要他承认,并且表示放弃的决心。否则,将作为“顽抗到底”的异端犯在火刑架上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