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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斯利法官的办公室在特罗布里奇街区的二楼。梅布尔的妹妹艾妮德·莫尔顿带领霍诺拉到较远的一个房间去,法官正在那儿阅读,或者假装在阅读文件。霍诺拉猜想他可能在打盹,阴郁地打量了他一番。时光把他变成了一个像鹰一样的人物。她见得太多了,时光让许多事情倒转,让许多男人变了模样,成了老头儿。她说他是鹰,并不是指他成了一个具有掠夺性的人,而是指他的脸庞变得瘦削,使他总是尖尖的鹰钩鼻活像鸟儿的喙,使他秃脑袋上稀疏的花白头发看上去就像鸟儿正在不断脱落的羽毛。他弓着背脊就像一只在孵蛋的鸟儿。他的嗓音嘶哑,但他的嗓音一直是沙沙的。他鼻子上的皮肤脱落了,露出了紫色的肉来。她记得他曾经是一个让女人神魂颠倒的美男子,年逾八旬,他似乎仍然为自己的灵巧而感到自豪。在他的书桌上方挂着一幅涂着清漆的巨大的画。画上是长着角的鹿,正离开一棵阴郁的树,要去池塘喝水。画框边上装饰了圣诞节金银丝。霍诺拉往画瞄了一眼。“看得出来你在为圣诞节做准备了。”她不怀好意地说。

“嗯。”他模糊不清地说。

霍诺拉告诉他她的问题,竭力从他瘦削脸上的惊愕程度来判断事态的严重性。他的记忆力,他的思辨能力,看来并没有受到损害,却迟缓多了。当她讲完后,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县法院在五个星期之内不会开庭,”他说,“所以,他们只能在那以后才能起诉你。他们扣押了你的银行账户了吗?”

“我想还没有吧。”霍诺拉说。

“那好,霍诺拉,我劝你直接到银行去,把大部分钱取出来,到国外去。引渡的手续非常复杂,耗费时间,税务局并不是一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当然啦,他们将诚请你回国,我想,像你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是不会受到不愉快的对待的。”

“我太老了,已经不能旅行了。”霍诺拉说。

“你太老了,不应该生活在这破败的农场上。”他说。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就像鸟儿的目光一样令人费解。他仿佛一只公鸭一样,将脑袋转来转去注视着她。她不再说什么了,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再见,便离开了办公室。她走进五金店,买了一段晾衣绳。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径直爬到了阁楼上。

霍诺拉钦羡所有新鲜的东西:雨和清晨凛冽的光,各种各样的风,各种流水的声音,她在流水的声音中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存在,还有大海,她特别钟情于雨。由于她喜欢所有这些,所以当她拿着晾衣绳,走进空气污秽的阁楼想上吊时,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外来人。空气是如此闭塞,使人头昏脑涨,带有如此刺鼻的味道,犹如在烤炉里一样。唯一的窗户上苍蝇和黄蜂发出的嗡嗡声,是这里唯一的生命的声响。在窗边堆着加尔各答箱子,帽盒,一顶嵌着珍珠的(她的)头盔,一张破损的主帆,一对船桨。她将她拿来的晾衣绳穿过椽子,打个圈。那椽子上印刷着:佩4 4雷4兹·4沃普4 4萧动4物4 4园4暨马4戏4 4团。红色的帘幕挂在椽子上,呈现出一个戏台的样子。他们曾经在细雨霏霏的日子里在那儿演戏,雨水使那小小的、小小的世界充满了温馨。罗德尼·汤森用一个亲吻唤醒了她这位睡美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段子了。她走到窗前,眺望那暮色,心中在纳闷,为什么一天结束时的暮霭非得要从她那儿得到明喻和答案呢?为什么在她一生的所有日子中她都将暮霭的色彩比喻成苹果、旧书干枯的书页、亮着灯光的帐篷、蓝宝石和尘埃呢?为什么她总是能直面暮霭,仿佛那暮霭的光能引导她正直,使她充满勇气呢?

天色灰暗,自从早晨起天色就灰暗了。在大海上,在人群等候渡轮的狭长渡口,在城市,在地峡,在监狱和可怜的农场,天色都是灰暗的。那是一缕严峻而丑陋的光,像帷帘一样伸展开去,网在岁月的锦缎之上。作为对所有光线的回应,黑暗使她感觉空虚而悲哀。她明白,对德行的报答每每是幼稚、平淡而鄙俗的,但那终究还是报答,她似乎无法在她的行为中找到任何值得回味的美德。当波特夫人快要死亡时,她曾经想给她送去鸡汤。她曾经想将壁炉炉灰撒在草地上。她曾经想将勃勒塔尼夫人的《阎将军的苦茶》 [15] 归还给她。艾普尔盖特先生年复一年地在基督教堂重复上帝这个词时,她数着教堂的每一颗螺栓、钉子,每一排条凳、灯光和风琴管。哦,女保护人、恩人、处女和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