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我们坐在沙发上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做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都跑了,唉!分别是多么乏味的勾当,素文。”小袁叹息着说。我们也同时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灵中都不期然充满了惜别的情绪,正在沉寂中,小叶悄悄地推门进来。
“少爷,只有你迟,该当怎么罚?”我对小叶说。
小叶迟疑了一下,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只表来看过之后,立刻含着胜利的微笑,把表举向我们道:“你们看现在几点钟,不是整整六点吗?”
“果然才六点!”袁姐说,“可是怎么天已暗下来了呢?”
“那是另一个问题,但不能因此而要我受罚!”小叶重新申明了一次。
“好吧!就不罚你,不过今晚是离筵,你总应当多喝几杯酒。”沁珠说。
“喝酒本来没有什么,不过我怕你又要发酒疯。”小叶说。
“唉,发酒疯也是一种人生。我告诉你,今后我只想在酒的怀抱里睡着,因为它对于我有着非常的诱惑力,正像一个绛衣少女使骑士心荡的情感一样……”沁珠非常兴奋地说。
“小姐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哲学!”小袁打趣般地看着沁珠说,这话惹得我们都不禁笑了。这时茶房已摆上筷子、羹匙、酒杯、小碟子。沁珠让我们围着坐下,当茶房放下四盘冷荤和两壶酒后,沁珠提起酒壶来,替我们都斟满了,她举起自己的杯子向我道:“素文,这几年来你是眼看着我尝试人生酸甜苦辣种种的滋味,所以只有你最了解我,也最同情我,最近一年你简直成了我身体和灵魂的保姆,想不到今天我替你饯行,在这临别的时候,我只有这一杯不知是泪是血或者就仅仅是酒的东西赠献给你,祝你前途的光明!”沁珠说时眼泪不住在眼窝里转,脸色像纸般的惨白,我接过她拿着的酒杯,一滴泪正滴在杯中,我把那和泪的酒一口气吞咽了下去。我们互相握着手呜咽悲泣,把袁姐他们也都吓呆了。这样经过了五分钟的时候,沁珠才勉强咽住泪惨笑道:“我们痛快地玩吧!”
“是呵!我也想应当痛快地玩,不过……”小袁说。
“唉!你就不要多话了吧,来,我俩干一杯。”小叶打断小袁的话说。袁姐明白小叶的用意,想改变这屋了里悲惨的空气,因对我们说道:“素文,沁珠,我们也干一杯。”于是大家都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茶房端上一碗两条鱼来,我们无言地吃着,屋里又是冷寂寂的,沁珠叹道:“在这盛筵席上,我不免想到和长空的许多聚会畅饮,当时的欢笑,而今都成追忆!”同时她又满斟了一杯酒,凄楚地喝了下去,“唉,我愿永久的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的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酒汁流到我那创伤的心底,从此我便被埋葬了!”
小袁又替沁珠斟了两杯酒,我要想阻拦他,又怕沁珠不高兴,只好偷偷使眼色,小袁也似乎明白了,连忙停住。然而已经晚了,沁珠已经不胜酒力,颓然醉倒在沙发上了。这一次她并不曾痛哭只昏昏地睡去,我们轻声地谈讲着,我很希望不久能平复她的伤痕,好好努力她的事业,并且我觉得在曹生前,她既不爱曹,曹死后,她尽可找一个她爱的人,把那漂泊的心身交付给他,何必自己把自己打入死囚牢里?我设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又投向她那垂在沙发边缘上的手上了。那一只枯骨般惨白色的象牙戒指,正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唉,这仅仅是一颗小小的戒指呵,然而它所能套住的,绝不只一个手指头,它呵,谁知道它将有这样大的势力,对于睡在这沙发上的可怜人儿呀?它要圈住她的一生吗?……也许……唉,我简直不敢想下去,曹的那一只干枯的无血的手指上——在他僵冷成尸的手指上也正戴着这一只不祥的东西呀!当初他为什么不买一对宝石或者金光灿烂的金戒指,而必定看上这么一种像是死人骨头制成的象牙戒指呢,难道真是天意吗?——天只是蔚蔚苍苍的呀?……我真越想越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