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沁珠病在袁先志家里,她软弱,憔悴,悲伤,当她微觉清醒时,口里便不住喃喃地低呼道:“唉,长空!长空!”眼泪便沿着双颊流了下来。她拒绝饮食,两天以来只勉强喝了一些开水。我同袁姐百般地哄骗她,劝解她,但是毫无结果。这种太糟的局面,怎能使她延长下去。我们真急得发昏,晚上我捧了一碗燕窝请求她吃些,她依然是拒绝,我逼得无法,便很严重问她说:“沁珠你忘了家乡的慈母同高年的老父吗?……倘若他们知道你这样……”我的话还不曾说完,沁珠哀叫一声“妈”,她又昏厥过去了。袁姐向我看着,似乎怪我太鲁莽了,然而我深知沁珠现在神志昏迷,不拿大义来激动她是无挽救的。不过现在昏厥了又怎么办?袁姐不住地撼动她呼唤她,过了半点钟,才渐渐醒来。我又把温暖的燕窝端去劝她吃,她悲楚地看着我——那焦急而含悲的面容,我真不忍,幸喜她到底把燕窝吃下去了。袁姐同我一颗悬悬的心总算放下。

几天后,她的悲哀似乎稍微好些,身体也渐渐地强健起来。——这几天来我同袁姐真是够疲倦了,现在才得休息。一个星期过去,沁珠已能起床,她揽着镜,照了自己惨淡消瘦的容颜,“唉,死究竟不容易!”她含泪地说。我们都没有回答她,只默默地看着她。下午她说要回寄宿舍去,我同袁姐雇了一部车子送她去。到了寄宿舍,我真怕她睹物伤情,又有一番周折,我们真是捏着一把汗。走进寄宿舍的大门时,她怔怔地停了一歇,叹息了一声。“唉,为了母亲我还得振起精神来做人。”她说。

“是了。”我同袁姐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个难关,总算过去了。两天以后沁珠开始回到中学授课去。我同袁姐也都忙着个人的事情。

一个月以后,曹的石坟已筑好,我们规定在星期天的上午到庙里起灵,十二点下葬。星期六晚上,我便到沁珠那里住,预备第二天伴她同去。夜里我们戚然地环坐在寂静的房里,沁珠握住我的手道:“唉,我的恐怖,悲哀,现在到底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但他的心愿也到底实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埋葬在他自己指给我的那块地方。我们一切都像是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投入扮演,如今长空算结束了他这一生,只剩下我这漂泊悲哀的生命尚在挣扎。自然,我将来的结果是连他都不如的!”

沁珠呜咽地说着。这时冷月寒光,正从窗隙射进,照在她那憔悴的青白色脸上,使我禁不住寒战。我低下头看着火炉里烧残的炭屑,隐隐还有些微的火光在闪烁,这使我联想到沁珠此后的生命,也正如炉火的微弱和衰残,“唉,我永远不明白神秘的天意……”我低声叹着。沁珠只向我微微点头,在她的幽默中,我相信她是悟到了什么——也许她已把生命的核心捉住了。

当夜我们很晚才去睡觉。第二日天才破晓,我已听到沁珠在床上转侧的声音。我悄悄地爬起来,只见沁珠枕畔放着曹的遗照,她正在凝注着咽泪呢。“唉,死是多么可怕,它是不给人以挽回的余地呵!”我心里也难过着。

到了庙里,已有许多曹的亲友比我们先到了。这时灵前的方桌上,已点了香烛,摆了一桌祭席,还有很多的鲜花、花圈等围着曹的灵柩,烬中的香烟细缕在空中纠结不散,似乎曹的灵魂正凭借它来看我们这些哀念他的人们;尤其是为他痛苦得将要发狂的沁珠——他恐怕是放心不下吧!

“啊!长空,长空。”沁珠又在低声地呼唤着。但是四境只是可怕的阴沉阒寂,哪里有他的回音?除了一只躲在树窠里的寒鸦,绕着白杨树“苦呀,苦呀”地叫着。——一切都没有回音,哪里去招这不知何往的英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