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红丝重(1)
武元衡的旌节抵达成都时,滔滔锦江岸上,只有零星几位文官迎接。
到了节度府,灯火辉煌,堂中正大排筵宴。酒席早开了,许多武将已喝得酩酊大醉。
“武相国来了。快请。”高崇文穿着前虎后鹰的将军绣袍,腰佩蹀躞七事,斜靠在主位上招呼。
武元衡四十许年纪,面如冠玉,文雅颀长,着紫袍、戴进贤冠,慢慢走进大堂。
“高将军。”他拱手道。
高崇文指指丹墀下的客位:“相国坐,喝酒,喝酒。”
随行的长安官员蹙眉面面相觑,武元衡却平静地依言坐下。
待众人坐定,高崇文便道:“不瞒相国,我早跟西川监军使说了,我说,我高崇文不过是河朔一名小卒,不知怎么走起狗屎运,立了战功,坐到这个位子来了。西川嘛,天府之国,还是什么‘宰相回翔之地’,我咋好意思一直待着呢?”
高崇文喝口酒,咂咂嘴:“我就叫监军给我上书皇帝,说蜀中太安逸,臣实在闲得难受,快叫臣前往边疆浴血奋战去,这不,皇帝听了我的话,就把你叫来了。”
武元衡微微蹙眉,却没说话。
“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白监军?”高崇文问座下。
白监军比韦皋在时更老钝,颤巍巍起来答:“很是,很是。”
众人大笑。
武元衡沉默地坐着,他带来的优雅的文官、书僮、仆从也一样沉默。这样的沉默似乎生出某种庄严,让笑闹的人渐渐静下来,堂中只剩下几句零星醉语。
高崇文无趣,乜斜了眼不高兴道:“怎么不劝武相国酒?”
阶下一位喝得大醉的武官马上趔趄上前,持壶给武元衡满上,豪声道:“武相国,请。”
武元衡端起金边白玉杯,微笑道:“剑南烧春。”
“来。”高崇文把酒往喉咙里一倒,朝武元衡亮出杯底,众军官轰然喝彩。
武元衡缓缓饮了一口,淡然道:“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
这是杜甫的诗,高崇文没听懂:“他说啥?”
另一个酩酊大醉的从事挥手说:“高将军海量,武相国也该换大杯才是,不要唧唧哝哝的。咱们武人不懂这个,真情都是从酒里喝出来。”
武元衡仍然淡淡的。那从事不禁恼怒,直接端着只三彩大觥泼泼洒洒逼上前,几乎举到武元衡脸上:“相国,我也敬你一杯。”
武元衡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相国,我敬你一杯。”
武元衡仍然优雅而淡漠,不置一词。
那从事本性狂妄,不禁一股火气和着酒气涌上来,忘了高低,竟抬手将那大觥举到武元衡头顶,哗得浇了下去。
众人惊了,连高崇文都愣怔一下,说:“这狗奴。”又掩饰笑道,“哈哈哈,酒桌上无上下,无上下,哈哈哈!”
只有几个人跟着哈哈两声。那毕竟是大唐的宰相,天子亲封的西川节度使,官员们安静得诡异,舞蹈、劝酒的乐伎都愣在当场。
武元衡在众人眼光中缓缓立起,酒液顺着他的鬓角沥沥流下,湿了紫色袍衫,他振振衣裾,面平如水地走了出去。
堂内依然寂静,那从事似乎酒方醒了,有点不敢信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高崇文挥挥手大喝一声:“叉下去领杖。”他举起杯又放下,气道,“今日就散了,好不扫兴!”
那从事被军健拖走,众人讪讪的,既不敢劝,也不敢走。
正尴尬间,却见武元衡重换了一袭深紫襕袍,又缓缓走回大堂来,仍旧入座。
“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他微笑着,似乎是对众人,又似乎是对案上的酒肴,“蜀地尽管富庶,也不要浪费,来。”他对高崇文举举酒杯,饮了一口,又拿起筷子。
“哈哈哈,”高崇文尴尬地笑说,“相国好酒量,好酒量。那大家继续喝,吃,相国这个朋友,我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