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
1
我在复员船中做了梦。
妻子在客厅里坐着。我则不知为何,额头贴在榻榻米上,死命地道歉。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道歉。梦中的我感觉非常顺从,与其说顺从,倒不如说恐惧,心中惶惶不安。
妻子一句话也没说。
面无表情,像佛像一样僵硬。
给我点反应吧。不知道她是生气、伤心,还是都不是。是原谅我还是不原谅,如果不原谅也没关系,不管是要叫骂、要责怪、要唾弃、要埋怨都行,总之说点什么吧。
就算是瞪我也好。
眨眼也好,叹气也好。
如果肯对我笑就更好了。
梦中的我为了索求那一点反应,更加拼命地道歉。
我似乎费尽千言万语,声嘶力竭地说,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在道歉。
心跳加速。
汗流浃背。
我的心情就像在进行一生一次的大赌注。
她会笑吗?
她会生气吗?
是笑?
是生气?
但是我为何在道歉?我是为了什么在赔罪?我并没有做任何坏事。我拼了命地卖力工作,被抓去从军,挖壕沟,保养刺刀,搬运物资,挨揍挨枪开枪,不停地行走,浑身泥泞,破裂爆炸。
但我都忍下来了。
所以我才活着。
我还活着啊。
为我祝福吧,为我开心吧,疼惜我吧。
不……
我没那个资格吗?
说什么都好。怎样都好,说点什么吧。
妻子沉默着。
一动也不动。
说点什么吧。不,只是脸颊动一下也好。
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为什么没有反应?结果……
妻子。
妻子的脸。
瞬间变得苍白。
脸。当我注意到时,那张脸。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变成三倍、四倍之大。
我吓得要命,惊醒过来。
心跳加速,还有浑身大汗似乎是现实。闷热不洁的空气充塞四下。我听见令人不适的引擎声。地板不安定地摇晃着。
我人在船中。
你还好吗?——长官说:
“好像没发烧,不过你那么瘦,又神经质,我很担心你啊,寺田。要是染上疟疾,会没命的。”
“啊……”
我想要起身,被长官制止了。
“不必。咱们已经不是长官跟部下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可是……”
“哎,对你那样拳打脚踢,责骂你欺负你命令你,你连命都交在我手里了,我现在却突然说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也没法一下子就照办吧。不过,是陛下亲口宣告战败的。”
旁边的士兵——已经不能说是士兵了吗?——瞪了长官一眼。还有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哎,别那么僵。你就是太死板了,寺田。好不容易活着上船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活着一起踏上本土的土地啊。”
放轻松吧——长官说。
啊,已经不是长官了吗?
可能是察觉我的心思,对方说:
“叫我德田就好。如果不舒服就说。不过看这状况,应该也没办法得到多好的治疗,但总比战地医院要来得好。不必担心空袭,暂时也有的吃,可以放心了。”
“哦……”
战地的医疗设施形同虚设。
纵然军医的医术再好,但设备匮乏,缺少医疗物资,也无处施展,只能进行应急处置。但另一方面,伤者病人不断增加。设施环境恶劣成那样,本来能痊愈的也好不了。无法自力痊愈的人就只能送命。就连健康的士兵,也因为三餐不继而变得衰弱,因此没余力去顾及非战斗力的伤兵吧。
那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等死的地方。
没有手的,没有脚的,肚破肠流的。
变得乌黑、散发出尸臭而毫无生气的脸。
苍白的脸。
大家都死了。
我可能是因为手指灵巧,受到军医赏识,常被找去帮忙。我没有学识,所以毫无医疗知识,但应该是身为工匠的细心受到青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