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可承受之俗

从小,人家就老用两件事嘲笑我——我统共也就这么两个把柄——第一,“你真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呀”;第二,“你不就是山里的啰啰喂吗”。1这种嘲笑使我一直相信,正是某种奇怪的缘故,使我从小碰到的大都是蠢蛋。而长大成人后,我则被迫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只要是个人,思维就必定受某种刻板印象牵制——任何人都把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当作自己的灵感,并且当他们坚持这一点时,打死他也不相信连出租车司机、注射室护士都会和他有一样的所谓灵感。

所谓庸俗。

我收集了一套几乎包括了所有印欧语系语言,却又几乎完全雷同的对我的书评的标题剪报,从“艾柯的回音”到“回音的回音”,甚至“回音的回音的回音”。我真是有点怀疑这些编辑的想象力了——实际情形在我脑海中上演如下:编辑开例会,有大约20个狗屁标题呈现在他们眼前,最后主编眼睛里小星星一闪,说:“咦,那个艾柯,他的名字不就是‘回音’的意思吗,不如我们就……”其他人立马阿谀连连:“可不是吗,老板!这么经典的点子你怎么想出来的呀,你简直是天才呀!”“没什么啦,也就是因为我站在天才肩膀上啦……”他必然表情故作淡然状地这样回答。

其实我无意批评普通人的庸俗。显而易见的事被当作来自上天的灵感或一瞬即逝的创意,有时候也能振聋发聩,重新点燃普通人对人生和生命种种不可捉摸之处的兴趣,使他们热爱上观念——不论这个观念是多么微不足道。我永远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欧文·高夫曼(Ewing Goffman)的情形,他的才华与洞察力令我爱到不行,所有其他人都会忽略的行为上的细枝末节,都难逃他的法眼。有次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望着大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唉……我认为这里真是车满为患啊。”我一下子就对他崇拜到不行。或许他脑筋里其他重要事情太多了,才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区区小事,但他突如其来的顿悟,又能趁它新鲜出炉时清晰表达出来,这就很反庸俗了。而我,却是个深受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Unzeitgem sse Betrachtungen)影响的小势利鬼,主要是觉得自己的念头太庸俗了,要把它说出口,会让我迟疑个老半天的。

第二种庸俗的震撼,很多跟我相同处境的人都会碰到——那就是,一般拥有相当可观藏书量的人(比如我吧,我的书已经多到任何走进我房子的人都会第一个注意到,事实上它们早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当他们家来客人的时候,那些人一走进门就例行公事地说:“哟!好多书啊!请问你都读过了吗?”最初我还以为,典型不读书的文盲才会问这种问题,此种人家里照例只有两排书,包括五本平装简易世界名著和分期付款购买的儿童大百科全书。但经验告诉我,很多我们以为还有点文化水准的人也会说这种话!他们仍旧认为,书架不过是个装“已读”文本的储物架,图书馆在他们心目中可谓是个仓库。

每当有人说:“艾柯吗?你的名字不就是人云亦云吗?”你可以一笑置之,如果你力求表现得很客气,充其量也只要说:“啊哈哈哈,这个笑话好好笑哦。”但当你非回答那个有关藏书的问题不可时,你则会觉得面部僵硬,下颚坚挺,大量冷汗沿脊椎流泻而下。一般来说,过去我都用一种轻蔑、嘲讽的口吻回答:“这个么,其实我一本都没读过呢,否则我干嘛把它们堆在这儿呀。”但这么作答很危险,因为它显然会招来那些进一步的自以为是的追问甚至审问:“那么你读完的书又放在哪儿呢”经典的答案是罗伯托·雷迪(Roberto Leydi)常说的那句:“那些读完的么?因为这里放不下,就都放到撒哈拉沙漠去了。”基本上这会震慑住对手,让他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个人觉得未免太残忍了,而且会把人吓呆。现在我都采取先封后杀的击剑招式:“哦,这些只是我本月底前要读完的书,其他都放我办公室里了。”这种答案一方面暗示了某种无限广大的阅读计划,另一方面的潜台词则是:“我很忙,你可以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