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庆祝 2
他坐在我们桌旁;阿弗纳琉斯指着我用大动作比划说:“你不知道他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应该看看!我的夫人认为写得出色!”
我骤然间明白过来,阿弗纳琉斯从来没有看过我的小说;不久以前,他硬要我给他捎一本来,这是因为他患失眠症的太太需要躺在床上消耗论公斤计算的书籍。这令我很难过。
“我是来泡在水里让脑子凉快一下。”保罗说。这时他看了酒,忘记了水。“你们喝什么酒?”他拿起酒瓶,仔细看看商标。然后他又说:“今天从早上开始我就喝酒。”
不错,这看得出来,可我对此感到吃惊。我从未想像过保罗喝得酩酊大醉。我叫侍者端来第三只酒杯。
我们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来。阿弗纳琉斯虽然没有看过我的小说,却多次提到,他怂恿保罗发表见解,保罗对我不留情面使我几乎灰心丧气:“我不看小说。回忆录有趣得多,甚至很有教益。还有传记!最近我看过关于塞林格、罗丹、弗兰兹·卡夫卡的爱情作品。还有一本写海明威的出色传记!啊!这个作家真是个伪君子。好一个骗子手。真的狂妄自大,”保罗发自内心地笑着说,“得了阳痿。是个性虐待狂。好强壮的男子汉。是个色情狂。多么鄙视女人啊。”
“如果你作为律师,准备好替杀人犯辩护,”我说,“为什么你不替这样的作家辩护:他们除了写书以外,不可能犯什么罪?”
“因为他们令我心烦。”保罗眉开眼笑地说。侍者刚把酒杯放在他面前,他便斟上酒。
“我妻子酷爱马勒,”他继续说,“她告诉我,《第七交响乐》首演之前半个月,他躲在一间吵吵闹闹的饭店客房里,通宵改写乐谱。”
“不错,”我说,“那是一九〇八年秋天,在布拉格。饭店的名字叫蓝星。”
“我常常想像他待在这间饭店客房里,埋首在总谱当中,”保罗紧接着说,不让别人打断,“他深信,如果在第二乐章中旋律由单簧管而不是由双簧管奏出,他的作品就完蛋了。”
“确实如此。”我说,一面想着我的小说。
保罗继续说:“我希望在非常内行的听众面前演奏这部交响乐;先演奏最后半个月改过的乐谱,然后演奏没有改过的乐谱。我敢打赌,没有人分得出这两个版本。请理解我的意思:在第二乐章由小提琴演奏的主题,在最后的乐章由笛子重新奏出,一定令人赞赏。各得其所,一切都精心加工过、思索过、感受过,没有什么是随手拈来的。可是这尽善尽美超越了我们,超越了我们的记忆力、我们的注意力,连最聚精会神、心醉神迷的听众也只能从这部交响乐中领会到它所包含的百分之一的内容,而且在马勒看来最不重要的那百分之一!”
这个显然非常正确的想法使他兴高采烈,而我却越来越惆怅:如果读者漏看我小说中的一个句子,他就无法理解我的小说;然而,哪个读者不漏看一行呢?我自己难道不是最爱整页整行漏看的人吗?
保罗继续说:“我不否认所有这些交响乐的完美。我仅仅否认这种完美的重要性。这些至善至美的交响乐只不过是些废物叠成的大教堂。人无法接受。这些交响乐与人格格不入。我们始终夸大它们的重要性。它们给了我们一种自卑感。欧洲使自身局限在五十部天才作品中,欧洲从来不理解这些作品。好好领会这种令人恼怒的不平等:几百万欧洲人在这代表欧洲一切的五十个名字前显得毫无意义!阶级不平等比起这种把有些人变成沙粒,而给另外一些人赋予存在感的形而上的不平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酒瓶倒空了。我叫侍者过来再要一瓶。因此,保罗中断思路。
“你刚才谈到传记。”我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