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 子

——幻想曲

(本文最初发表于1873年6月10日的《公益报》上——原注。)

在巴黎,街上卖的那些橙子外观都是惨兮兮的,好似从树上落下来后再拾起来才卖的。在这多雨、寒冷的隆冬时分,这橙子运到你们这儿时,它那艳丽的果皮,它那过浓的香气,使它显得很古怪,有点吉卜赛人的味道,它那浓香在这崇尚清香的地区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在那雾蒙蒙的夜晚,这些橙子凄惨地堆在手推车上,让人沿街叫卖,一盏昏暗的红纸灯笼给它们照着亮。一个单调而又尖细的吆喝声伴随着它们,但还是被隆隆的马车声,被公共马车的轰响淹没了:

“瓦伦西亚的橙子,两个铜板一个!”

对四分之三的巴黎人而言,这种圆圆的毫无特色的水果虽然摘自远方,但更像出自糖果厂或来自做蜜饯的店铺,因为橙树留给它的唯一痕迹便是那翠绿的小果蒂。它身裹丝制包装纸,逢年过节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则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这种印象。特别是临近一月时,成千上万的橙子被摆上了街头,橙子皮被乱扔在阴沟的污泥里,这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某种巨大的圣诞树将其枝条上的假水果纷纷摇下来,落在巴黎的街上。在每一个角落里都能看见橙子的踪影:在明亮的橱窗里,它被选来当做点缀;在监狱和救济所门前,它和一包包饼干和成堆的苹果放在一起;在舞场和周日剧场的入口处,它又成了人们的休闲食品。它那清新的香味与瓦斯的气味、与刺耳的提琴声、与剧场高层楼座长凳上的灰尘混杂在一起。人们竟然忘了得有橙树才能出产橙子,因为当橙子整箱整箱地从南方运到我们这儿时,那些在温室里越冬的橙树,经剪枝、改造、乔装打扮后,才在公园里露出娇容,而且一年露面的时间又十分短暂。

要想更好地认识橙子,就该到它的产地去看看,到巴利阿里群岛、撒丁岛、科西嘉岛和阿尔及利亚去,到有着碧蓝天空、金色太阳、气候温和的地中海去。我想起来了,在布利达山口地区,有一片小小的橙树园,在这园子里,那橙子可真是漂亮极了!在那闪着光泽、绿油油茂盛的叶片中,橙子闪着彩色玻璃般的光泽,似乎将周围的空气染上了金色,将所有亮丽的鲜花罩在它那光彩夺目的光环之下。在林中的片片空地上,透过枝叶的空隙可以看到小城的城墙,看到清真寺的尖塔和伊斯兰教徒墓地的圆顶,还能看见那雄伟的阿特拉斯山。山脚下郁郁葱葱,一片翠绿;山顶上则是皑皑的积雪,像盖着一件白白的皮草;山峦连绵起伏,山那边似乎飘着片片雪花。

一天晚上,我当时正在那里,在这个冬季只下白霜的地区,三十年来白雪竟纷纷扬扬地落在这酣睡的城市上,真不知如何解释这奇异的景象。布利达一觉醒来,已变成白雪皑皑的城市。在阿尔及利亚这如此清新、如此纯净的空气中,白雪就像贝壳的粉末,反射出似孔雀羽毛的光泽。然而最美丽的还是这片橙树林。坚实的树叶依然挂着厚厚的雪,那雪就像放在漆盘上的冰激凌。所有蒙着白雪的水果都给人一种壮丽的光滑感,一种柔和的光泽,仿佛闪闪发光的金子被蒙上一层透明的白纱。这一切给人一种在教堂里举行庆典的朦胧感,好似在红袍外面又套了一件饰着花边的袍子,镀金的祭台裹着镂空的花边……

但我对橙子的最好回忆还是来自巴尔比卡亚,这是靠近阿雅克修的一座大花园,夏季最热的时候,我常到那花园里去睡午觉。这里的橙树比布利达的更高,更粗壮,橙树一直种到大路边,一道植物形成的绿色篱笆和一条小沟将花园与大路隔开,大路的另一侧便是大海,是那浩瀚的蓝色大海……在这个花园里我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在我的头顶上,棵棵开着花、结着果的橙树发出袭人的香气。不时有一个熟透的橙子,猛然从树上掉下来,它似乎不堪这酷暑的煎熬,闷声闷气地落在我身边的地上。我只要一伸手便可拿到它。这些橙子棒极了,里面的果肉呈紫红色,真是汁多肉厚,妙不可言。况且,那边天际的景色又是那么壮观!枝叶间的空隙里透映着大海那湛蓝的底色,海面上水波粼粼,宛如一块块玻璃碎片在海空的薄雾中闪烁着。海浪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搅动着大气,有节奏的海涛声仿佛在摇晃着你,使你感觉置身于一叶隐形小舟上,周围是滚滚的热浪,是沁人肺腑的橙香……啊!在巴尔比卡亚的花园里午睡真如到了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