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本文最初发表于1868年10月23日的《费加罗报》上——原注。)

“有信吗,阿赞神甫?”

“有,先生……从巴黎来的。”

这位正直的阿赞神甫对能收到从巴黎寄来的信感到无比自豪……我却不然。我有某种异样的感觉,这封寄自让-雅克大街的巴黎来信,一大清早出人意料地落在我桌子上,大概又得让我赔上一天的工夫,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家不妨一读:

我的朋友,你得给我帮个忙。把你那磨坊关上一天,马上动身去埃吉耶尔……那是一座大城镇,距你家三四法里,权当散步吧。到了那儿,你就打听孤儿修道院。过了修道院的第一所房子是平房,护窗板是灰色的,屋后有个小花园。你直接进去,不用敲门,那房门总开着,进门后,你就高喊:“你们好,诚实的人!我是莫里斯的朋友……”这时,你就会看到两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噢,他们真的特别老了,他们正靠在大坐椅上向你伸出手臂,你要替我去拥抱他们,要诚心诚意地拥抱他们,就像他们是你的亲人那样。然后,你们就在一起聊天,他们会跟你说起我,我就是他们唯一的话题。他们会讲许多荒唐事,你就听着,可千万别笑,记住了,千万别笑,好吗?……他们是我祖父母,将我视为他们的全部生命,但已有十年没见过我了……十年未见面是太长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在巴黎公务缠身,而他们又那么大年纪了……他们要是来巴黎看我,那么大岁数了,半路非摔坏了不可……我亲爱的磨坊主,幸好你在那边,在拥抱你的时候,可怜的老人会以为在拥抱我呢……我经常对他们说起咱俩的事,说起咱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让这友谊见鬼去吧!那天恰好天气晴朗,但却不适宜走路,西北风太强,阳光太烈,是典型的普罗旺斯的天气。这封该死的信到我手里时,我本来早已在两块岩石之间选好一个僻静处,准备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像只壁虎一样,尽情地沐浴灿烂的阳光,聆听松涛的吼声……但最终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满腹牢骚,可还是关了磨坊,把钥匙放在猫洞下,带上拐杖和烟斗,便上了路。

我到埃吉耶尔时已经快两点了。镇上空无一人,大家都到田里去了。林荫大道两边的榆树上挂满了灰尘,树上的知了在高声鸣唱着,与克鲁地区中心地带的蝉鸣无甚两样。在镇政府前广场上,一头毛驴在晒太阳,一群鸽子在教堂前的喷泉上空飞翔。竟然找不到一个人为我指明去孤儿院的路。幸好有一位老仙女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她正蹲在门边的墙角里纺纱。我向她打听要找的地方,她魔力无穷,只抬手扬了扬纺锤,孤儿修道院即刻便神奇般地耸立在我面前……这是一座阴森黑暗的大房子,在拱形大门之上,威风凛凛地竖着一个红色陶土制的老十字架,上面刻着拉丁铭文。在这座大房子旁边,还有一所小房子。灰色的护窗板,屋后的小花园……我立即认出这所房子,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一条凉爽、寂静的长长走廊,漆成粉红色的墙壁,透过浅色窗帘隐约可见小花园。花园的倩影投在壁板上,跳跃不已,那壁板上的花纹和小提琴图案已退色发旧,这景致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我仿佛走进塞丹纳时期某位老法官的宅院……走廊尽头的左侧,从一扇虚掩着的门里传出一座大钟那滴答滴答的钟摆声和一个孩童的稚声,是一个学童正在念书,每个音节都要顿一下:这、时、圣、伊、雷、纳、喊、道、我、是、上、帝、的、优、等、小、麦、我、必、须、让、这、些、动、物、的、牙、齿、磨、碎……我悄悄地朝那扇门走去,向里面望着……

在宁静、朦胧的小屋里,一个脸色红润,面部、双手布满皱纹的善良老人正坐在扶手椅上酣睡,他张着嘴,双手搭在膝盖上。在他脚下,一个小姑娘,身穿蓝色服装:蓝色大披风、蓝色的女童帽,全然一副孤儿院的装束,正在朗读圣伊雷纳的故事,那本书显得比她还大……女孩子那神奇的读书声已对整座房子产生着魔一般的效果:老人在坐椅里睡着了,苍蝇趴在天花板上,金丝雀栖息在那边窗台上的鸟笼里,就连那座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也像打鼾似的。整个房间中唯有那一束宽人的光线还醒着,光线透过护窗板的缝隙直射进来,在室内朦胧的背景下白得耀眼,光束中涌动着无数生机勃勃的星尘,跳跃着数不尽的微生物……在这一片昏昏沉沉的气氛中,小姑娘神色凝重地继续朗读着:话、音、未、落、便、闪、出、两、只、狮、子、向、他、扑、去、将、他、吃、掉……恰好这时我走了进来……圣伊雷纳的狮子要是真的冲进这房间也不会比我更恐怖,这真是地地道道的戏剧性的突变!小姑娘惊叫一声,那本书落在地上,金丝雀和苍蝇都被惊醒了,大钟也当当地敲着正点,老人蓦地挺直了身子,惊愕不已,我自己也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便站在门口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