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二十章 十年一梦(第4/8页)

冷月清辉下的古井旁,一株生满翠叶的梨树正静静地等着我。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

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可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

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

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虽然样貌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

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就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仆役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有婢子来古井取水。可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残花翠叶之中。

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建府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叶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府私会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

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柳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

莫非她是来赏月的?我心中疑惑,把身子尽量往枝叶后面移了移。

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月,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哭声凄切,听得我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原来你在这里……”

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

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

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树下,与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

他是谁?为何与将军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

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为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

伍封的字字句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

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叔妫,你容貌有三分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身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

“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恩宠。今天,那些人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

“叔妫,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语气沉重。

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我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把她从一个贱民硬生生教养成了贵女,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当初还不如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伍封铭记于心。只是过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