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4/27页)
按理说和气生财,她却是基本不笑的,黑桃A什么脸她什么脸,不论在谁面前都一样,好听点说是一种礼貌的面无表情,客观点说……死了不埋。
这话我没和她说过,我不能也不敢,人各其道,因处世太难,她的表情就是她的盾牌她的金钟罩铁布衫,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哪怕只是一张扑克牌脸。
喜怒哀乐不挂相,我不犯人人也别犯我,说也奇怪,在这种脸色前你总不敢轻易造次,不由自主地礼貌起来。
采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明店里有专车,却非天天自己开车送洗被套床单。
例如明明员工不少,她却总不让自己清闲着,客房的活儿也做,门童的活儿也做,搬完箱子擦地板送完行李开夜床……员工歇的时候她不歇,这女仔面无表情地跑东蹿西,貌似不知道累字该怎么写。
她是怎么想的?又不是不发工资,这些活何必替员工去干?
我有时候端着一杯啤酒坐在院子里面,和杨过一起盯着她看,真是个奇怪的妇女,静如休克动若癫痫……
有时候忍不住喊她:英雄,你不疲吗?你不乏吗?你都忙了一上午了不打算停下来喘口气吃块点心喝瓶红牛提提精神吗?
她抱着摞成山的被套小跑而过,她无视我,我只看得见山下那两只翻飞的拖鞋。
……算了不操心了,瞅那精神头,她基本可以算红牛本人了。
啥活儿她都干,前台的活儿她也干,开房退房话不多,却哪国语言都能说,西语法语不稀奇,印度式英语她也能说,中东客人来了她也能应对着。
她泰语说得也好,能说能写那种,泰国人坚信她也是泰国人的那种,电脑和手机都是泰文的,密密麻麻一堆小花卷。我曾发行过《乖,摸摸头》的泰文版,赠了她一册当厕所读物,几天后发现她在书上画了许多横线,标注了许多小花卷儿,都是她认为翻译得不雅不达的地方,都有她重译的泰文批注其间。
并未见到她白天有空读书,猜她是床头加班熬夜赶工出来的。
情谊心领,虽然看不懂,但我不可能不感动,可已经出版了的书籍,又不能打回去重新排版,一天天的已经够忙的了,何苦浪费心力在这个上面?大可不必如此认真的,她也太较真了。我依稀记得采好像毕业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幸亏她没去干本行,光冲这份较真这份执着,果断蜡炬成灰泪始干,得是个多么鞠躬尽瘁的班主任。
后来得知,她的泰文关是当年不吃不喝5个月里攻克下来的,据说那是段艰难的岁月,能否过了语言关,关乎生计和去留,意味着一个入场的资格。
那一批闯清迈的人里最终留下的不多,成事的没几个,女孩子只她一个。
自然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太市侩了的说,采值得称道的也并非那点所谓的事业。小有所成的人最易原地踏步,心说够用就行了,她却户枢不蠹,站稳脚跟后的这些年一直未曾中断自学,苟日新,日日新,几年后她达到了可以直接用泰文起草法律文件的水平,至于帮我的书做批注,当真是小菜一碟了。
她的英文好到变态,同声传译的水平,也是如此这般年复一年生生自学出来的。
我自负勤奋,扛造耐磨,6年来笔耕砚田,100万次握手履约。
但段位上却是输给采的。
我老觉得,她的那份干劲,并非常规意义上的发愤图强,而是天生天养,顺理成章在骨子里的。唯心点说,好像是一种血里流淌着的、基因里伏藏着的东西:
勤奋于她而言是一种胎里带来的习性——只管去自勤,并不去在意天道是否酬勤的那种勤。
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个客家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餐饮住宿属勤行,费心耗力,难得她一个女孩在那番烦琐之外又开辟出另一片天地,她那时还开着一家古董家具店,经理是个叫Alex的俄罗斯人,对她恭敬得很,一口一个老板。
说是店,实则比个仓库还丰富,从中南到中东,各种老桌老椅老床榻从地摞到天。物件老了自带灵冥,我哪儿也不敢坐啥也不敢碰,谁知道那漂亮死了的雕花老木床上往生过多少古人,附了多少幽魂,万一看我顺眼跟我回家了怎么办,大家语言又不通……
怕归怕,我还是挺乐意去采的古董店,只要进了那个门儿她的话就会稍多,表情也会稍悦,不再那么扑克牌脸。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欣慰于她还是可挽救的好青年,人嘛,在真正喜欢的东西面前总会难掩底色。
我们慢慢地溜达在甬道里,我一件件指着问她,她一件件报出产地、年份、材质、工艺,还有价格,手是伸出去的,五指纤纤,一边抚摸一边絮絮,好像信息都附着在那些老木器表面,一触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