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悲风汨起(第2/3页)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说明,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孤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机械。主簿春日时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便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点其实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亦并非不敢说,确是不曾这么想。虽说要未雨绸缪,时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忧心过度。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的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整支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断不会不顾虑。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就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法过便罢,赏不功如罚无过,军中旧部,会如何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孤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得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孤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个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孤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室饮茶去。”
此后事态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上前去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断。”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且在这里跟朕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便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鉴。”
皇帝点头道:“你既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长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徒惹物议?”定权不敢抬头,只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吧,我在这里再留片刻。”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语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跌坐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入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