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34页)

陡坡脚下那片地上的榆树被一一砍倒——像满谷的榆树那样——只剩地上一英尺高的树桩。那儿还有一两匹马。没有上鞍,背部宽厚,口鼻部轮廓倾斜,让它们看上去像笨重的原始动物,和周围每一样事物一样有象征性:池塘、草场、榆树桩、散布着树的陡坡绿意盎然,每棵树都投下一个完美的影子。仿佛在一幅拙朴的画作中,每个元素都被完美地呈现,分开呈现。在一目了然的景色中透着神秘:这个地方虽一头连着光秃秃的丘陵,一头连着河边茂密的植物和湿草甸,但看似是独立的。

那条车辙遍布的路经过小房子和花园(有一栋是前农场经理的小屋,旁边有英国郊区式的那种多彩的花园),开始出现铺筑的小路,接着很快到了公路,神秘随之消失。这条路沿着河水上方丘陵地开出来的路延伸出去。这是杰克在那个周日的午餐饮酒后,决定不去走的路。有一段陡坡通向河流。右边是堰堤。堰堤之后的湿草甸像是一百五十年前康斯特勃画笔下的风景。

在古代、康斯特勃和近代之后。在杰克的农舍和旧农场建筑的对面看见吉卜赛大篷车时,我首先隐约想起的是奥古斯都·约翰的画作。那辆大篷车后来又让我想起E.H.谢泼德为《柳林风声》所作的插画。那本书依然新鲜且现代,围绕一条河展开,那河恰似我现在所见的这条河。大篷车状况很好,车身油漆鲜亮,像是暂时停在这儿,要再次上路似的。在车道的转角处(比如银杉树旁),你可能会遭遇旧世界,那个大篷车占据一席之地的世界。

湿草甸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右脑某个角落)消除了康斯特勃和当下的距离:带着油彩、画笔和调色板的画家是现代的,离我们很近,一如他笔下的画作,比如水渠和截去树梢的柳树。这样看画家,这样窥视画家的视角,让过去显得稀松平常。过去仿佛触手可及,像在眼前般,能让人走进去。

谢泼德和康斯特勃对旧时风貌的记录中有自己的想象。而如今,现实又在其上添了更多事物,一种现代的景色:百年山毛榉立在狭窄的路两边,成百上千棵山毛榉树苗长在丘陵边一大排成年山毛榉和柏油路间铺满树叶的坡上。从公路到河岸的更陡的坡上还有好几千棵山毛榉。通透的绿叶交叠,投下一片柔和的绿荫。镇上的出租车司机总会带访客走这条路观光。

山毛榉是房东的父亲在世纪之交种下的,后来没人照看,如今看起来像是父辈大派头的天然纪念碑。这大手笔来自一个在帝国时期、在工业革命之初财力愈益雄厚的家族。这个家族也在别处开枝散叶。但房东住在距河不远的地方,只拥有几亩地,想当年他的家族拥有这儿几乎所有的土地和房子。

路边的树是房东出生前他父亲种下的。就在这条路上,在我散步路线的尽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我的房东。

那是让人迷惑的一瞥。这条路不仅窄,而且曲折,我因此对过往的车辆很紧张,对这段路上看不清的转弯处经过的所有车辆都紧张。后来,天色相当晚了,我认出那是庄园的车,就想和菲利普斯先生打个招呼。菲利普斯先生微笑着。这是友好快乐的笑容,出现在一个习惯发号施令并且有戒备心的人身上显得奇怪,他在外面通常是一脸严肃和不耐烦。这笑容中的欢乐和放松告诉我现在是特殊场合,他的乘客很特别。

我立刻就明白,坐在菲利普斯先生边上的那个人是我的房东,这个住在庄园、我却从没真正见过面的人。刚刚忘记菲利普斯先生的笑容和路上的危险,还没等我有意地去看那个陌生人,车就开走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瞥见我的房东,瞅见他的脸,但我描绘不出什么。

印象中只有圆脸秃头,穿一套西装(或是棕色西装外套),表情和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个细节我确定是真实的,因为想象不到——缓慢挥动的手。在仪表盘上方挥手,我从路上看过去,他的指尖在挡风玻璃底部的位置。

此前,我们从未见面。菲利普斯先生一定告诉过他我是谁——虽然他视力不好,这是他的一大痛苦——他一定在我看见他之前,看见了我。他当时安坐车里,旁边是菲利普斯先生,他看我一定要清楚些。我当时犹犹豫豫匆匆一瞥——从察觉到辨认的过程很短——因此我也说不准这如梦境般倏然而逝的画面,究竟是我的想象还是确有其事。

我觉得那一挥手很和善。但是我当晚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先生时,这种感觉动摇了。他带着下午车里的好心情,笑着说是的,当时同车的是我的房东。接着,他仿佛是为了解释我的疑虑,说:“他在车里总是会戴着墨镜。否则胃就不舒服,然后会偏头痛。”如果他当时戴着墨镜,我怎么能看见他眼里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