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2/3页)
这些沉思有点迂腐的意味:对于即将迎来大婚之日的年轻男子来说,它们已是家常便饭,但通常还会伴随着愧疚和自卑,而纽兰德·阿切尔并没有这种感觉。对于自己不能给新娘一页空白以换取她即将奉献的纯洁无瑕,他并不感到遗憾(萨克雷笔下的男主角这样做总让他十分恼火)。他怎样都摆脱不了这个事实:如果他像她那样成长起来,他们便会像《林中小孩》里的孩子一样迷失方向。不管如何焦灼地思考,他也还是找不到任何正当理由(应该说是与他的一时之快和强烈的男性虚荣无关的理由),不让他的新娘拥有与他一样的自由经历。
在这个时刻,这些问题注定缠绕着他。但他清楚知道这些问题挥之不去、清晰得令人不安的原因在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凑巧地出现了。此时此刻,在他订婚的当下——在这个本应毫无杂念地思考和展望的时刻——他被卷进了丑闻的漩涡当中,搅起了一连串他希望平息的特殊问题。“去他的埃伦·奥兰斯卡!”他满腹牢骚地咕哝,一边盖灭了炉火,开始脱衣。他并不清楚她的命运为什么会影响他,但他隐约觉得,因婚约在身而不得不支持她,这样做的风险他才刚刚开始察觉。
几天后,该来的终于来了。
洛弗尔·明戈特一家寄出了称作“正式晚宴”的请柬(即多加了三位男仆,每道菜有两碟,还会在席间端上罗马潘趣酒),在标题处写上“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见面”的字样,以符合好客的美国风格。按照这种风格,他们会像招待王室成员或至少像皇家使节一样款待陌生的客人。
客人经过大胆而细致的挑选,受邀者无不承认“凯瑟琳大帝”的权威。永远都是座上客的包括塞尔弗里奇·梅里夫妇(各地的宴会都会邀请他们,因为他们无处不在)、博福特夫妇(他们声称与明戈特家有亲戚关系)、西勒顿·杰克森先生和妹妹苏菲(她总是听从哥哥差遣)。与这些家族一起出现的是一些最时髦、无可挑剔又有权有势的“年轻已婚族”,包括劳伦斯·莱弗茨夫妇、莱弗茨·拉什沃思夫人(那位可爱的寡妇)、哈里·索利夫妇、雷吉·奇弗斯夫妇、小莫里斯·达戈内特与妻子(她是范德卢顿家人)。客人们确是经过精心分类,因为他们都属于那个小小的圈子,在纽约漫长的社交季里日夜笙歌,热情不减。
四十八小时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除了博福特一家和老杰克森先生兄妹外,所有人都拒绝了明戈特家的邀请。连属于明戈特大家族的雷吉·奇弗斯夫妇也没有接受,这种刻意的怠慢因此更加明显。所有便条措辞一致,无不写上“十分遗憾无法赴约”,连一般礼节规定的用于缓和气氛的托辞“已有约在先”都省略了。
在那个时候,纽约的社交圈十分窄小,而且资源贫乏,圈中每个人(包括马夫、管家和厨师)都清楚知道人们哪个晚上有空,也因此让收到洛弗尔·明戈特夫人请柬的客人得以无情地表明他们决意不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这个打击让人始料未及,但明戈特一家一如既往地英勇面对。洛弗尔·明戈特夫人向韦兰夫人透露了这件事,后者又告诉了纽兰德·阿切尔。阿切尔对这种冒犯感到异常愤慨,向母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的母亲内心虽然抗拒,表面却不得不妥协,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一向如此),并且由于先前的犹豫而立即加倍积极地替他游说。她戴上灰色丝绒软帽,说:“我去见见路易莎·范德卢顿。”
纽兰德·阿切尔那个年代的纽约上流社会是一个小而滑的金字塔,至今没有任何缝隙供后来者立足。金字塔的底部是由阿切尔夫人口中的“普通人”组成的坚实基座,大多数是受人尊敬却籍籍无名的正派家族,通过与其中一个掌权家族联姻而名望飞升(就像斯派瑟家族、莱弗茨家族和杰克森家族)。阿切尔夫人总说人们不如以前讲究了,而且随着凯瑟琳·斯派瑟和朱利叶斯·博福特在第五大道的两端分庭抗礼,可不能指望以往的传统能长久地维系下去了。
这个富有却不起眼的底层往上收窄,便来到了以明戈特家族、纽兰德家族、奇弗斯家族和曼森家族为代表的关系紧密、有权有势的集团,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就是金字塔的顶端,但他们自己(至少阿切尔夫人的这一辈)知道在资深的家谱学者眼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家族配得上这种声望。
阿切尔夫人常对儿女说:“别跟我提现代报纸上关于纽约贵族的一派胡言。如果纽约有贵族的话,不管是明戈特家族还是曼森家族都排不上,也轮不到纽兰德家族和奇弗斯家族。我们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只是受尊敬的英国和荷兰商人,来到这片殖民地上发家致富,并且因为事业成功而留下来了。你的一位曾祖父在独立宣言上签过字,另一位曾祖父是华盛顿手下的将军,在萨拉托加大捷后被授予伯戈因将军的佩剑。这都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事迹,但都与等级和身份无关。纽约一直是一个商业社会,城中真正称得上贵族的家族不超过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