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罗亚安 1990年·冬末(第2/6页)

“是啊,我后来紧急取下灭火器灭了火,正想询问她,就看见她面无表情地仍直直地盯着那块黑焦的地方。我拉椅子坐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脸,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瞬间明白这个时候她距离我相当遥远。她的心与她的人都是。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说什么或问什么。我们两人在一片焦黑中对坐着沉默了很久。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走近炉子,指了指那团刚扑灭的黝黑处,开口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已经很久了。我的心,一直就像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我背后的汗在身上结成一种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恶寒。我把背上的书包放下,坐进沙发中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哆嗦。父亲没有发现,他皱着眉头,像是思索着极难缠的问题。

“后来我问了她很久才知道,警方似乎找到了亚恩的尸体。”

“亚恩……”我闭上眼睛,明白这个久远的梦魇经过了十年,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晕糊了轮廓,又辗转地回到了原地。

请问,我能直接称呼您为葛罗莉吗?就如您形容的命运双生子,我也从这词句所肩负的意义里,深刻感觉我们两人的命运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隐形线丝缠绕着,无法挣脱。

现在,就让我把时间倒退回十年前那个折磨人的失踪现场吧。在这之前,先和您说明我的家庭背景。

我的父母亲原本同在T市极负盛名的西滨大学担任客座讲师。父亲教授西洋美术史与美学,而母亲则是历史系严谨且授课精彩的著名女教授。他们两人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神仙伴侣般,两人各自的家庭皆富裕,在念大学时认识彼此,毕业后一起去海外深造,经过七年多的恋爱长跑,在众人的祝福之下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了我。

我从小就在洋溢着幸福欢乐的环境中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充裕的物质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家庭保护发挥了最大的功能,我拥有到的是比宠爱更浓稠、更紧密的关系。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美满得接近童话。直到我七岁那年,母亲才跟我说,发觉父亲有了外遇。

不是一般迷恋青春肉体的恋情,而是更加棘手复杂的爱恋。对方是一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女教授,是两人读大学时共同的语言学老师,之后又在工作上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这位他们昵称为妮雅夫人的老师,丈夫因肺病于多年前去世,一个人接下大学教职之前游历过二十多个国家,精通多国语言,见多识广且为人风趣。妮雅夫人终年穿着一身白色素雅的洋装,骨瘦如柴的身形有种特殊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遗世独立着。花白的头发挽至头顶上方,脸颊上的风霜深刻地陷到骨骼下层,映衬着雪花石膏般透亮的肌肤,奇异如上天的神谕。远望着她,犹如一株诡谲绝美、与岁月交融且不留痕迹的常生植物。

我看过妮雅夫人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放在妮雅夫人唯一一本自传的前头,而这本书虽只挂上妮雅夫人的名字,但实际上我的父亲是为这本书背后出力最大的功臣。那张照片由精确的光影交叠出一幅深刻的轮廓,矗立在强光之前,沿着宽广平坦的颊骨而下,那细致的弧度仿佛是古埃及的绝色女神石雕。

妮雅夫人如同猫眼石般透彻的双眼无情且肃穆地望向前方。如果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之窗,我望着这张照片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女人没有灵魂。

她或许见闻宽广知识丰富,或许听见与看见过人世间各种磨难或至极欣喜的时刻,又或许她的一辈子都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度过,但是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深嵌进她的灵魂之中,也就是说,她的人生也许只是冷眼旁观这些变动幻化,感情皆无处安放,只是在一侧观望着。

我的母亲告诉我,当时妮雅夫人如神择般地宣布选父亲当那本书的助手时,两人欢欣鼓舞地外出庆祝了一番。妮雅夫人是他们年轻时代的偶像,他们两人共同的神,精神上全心全意信仰的心灵导师。尽管那些说起来让人醉心痴迷的经历故事没有深刻嵌入夫人的灵魂中,但是却对夫人所有的学生发酵,在心底深处彼此皆悄悄地延伸那些故事中折射的亮度。

就在那本书进行到三分之一时,某天夜晚,母亲到妮雅夫人的住处去找父亲。她当时因为隔天要回娘家一趟而给父亲打电话,但对方的电话始终都在通话中无法接通,便撘了计程车来到妮雅夫人家中。母亲记得当时一按响门外电铃,父亲便马上来应门,笑容满面地在客厅迎接她的唐突到来。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令人狐疑之处。母亲坐进夫人客厅中央那张宽阔奢华的深色沙发上,看着父亲又回复到工作状态,走到正在讲电话的夫人旁边整理那一叠稿子的双手却在凝滞的空间中微微地颤抖着。母亲敏锐地感觉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