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3/8页)

后来并没有同学当面指出这些地方,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但是我回想起她们发亮的眼神就会明白:母亲让我羞愧,也让大家尴尬。尽管我不愿这么想。

之后,我便在母亲询问下次家长会的时间时,故意欺骗她说学校已经取消所有与家长联系的聚会,有问题就私下自己找老师。我记得我说出这个谎言的时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琳达马上站起来附和我,说我们就读的鲁迪中学早已经取消这些有的没的聚会。

母亲听完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我惊讶地转头看着琳达,她对我眨眨眼睛,回头看向母亲的脸上全是轻蔑的笑意。我的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是针对琳达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等母亲转身上楼后,我迅速走到电视机前面,一下子关上她正在看的电视。

“你在干什么!”我听见琳达在我后面大骂,走向长廊最里的房间时,我的脸上挂满了泪。

“我想……我想我们应该搬去T市,那里需要劳力的工作多,而且打零工的机会也比较容易找到。”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把埋在饭碗里的头抬起,用有痰卡在喉咙的声音说着。

我看了琳达一眼。她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涂满深褐色与金色的眼影在餐厅的黄灯下闪着。我不晓得她是因为与同伴同住的希望落空了而失落,还是对父亲的回答感到疑惑。这表情让那张涂满化妆品的脸看起来很滑稽。

“那里的生活费应该比这里高出很多吧!你要好好想想,地主虽然收回了我们租的农地,但是我们可以跟后面镇上的罗伯先生租地啊!”母亲把手中的碗放下,提高嗓门地反驳着。

“他的土地你也不是不知道,那里的土壤被使用得太频繁,根本已经栽种不出任何健康的稻谷了。我想,趁这机会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到繁华的T市找个开卡车的工作,或到早晨的市场里打散工……这样应该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生计。”

父亲含痰的声音此时听起来竟有些哽咽。我看着他说完后继续低头吃饭的样子,意识到这段话不仅是全家生计最后的机会,也是父亲茫然许久后的决定。母亲再也没说话,而琳达也一反平日的聒噪,安静地吃完晚餐。

就这样,这场对话结束后一个月,我们全家搬到离T市不远的S镇居住。事实证明,我们一家根本无能住到人口稠密且地价高企的T市,于是与其他同样想到T市找工作谋得求生机会的众多人一样,安身在S镇中。

老实说,我非常讨厌S镇。

当父亲开着老旧的货车载着我们一家大小与少得可怜的全部家当来到这个城镇时,我一望向窗外就看见城镇外头被浓雾染成灰色的连排大型工厂,暗沉砖红色的平房上头直插着一个个冒烟的烟囱,正朝同一方向吐出深黑色的烟雾。黑雾瞬间与旁边的雾气融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区域看过去浸在一片深灰色的黯淡中。

当车子终于驶上中间那条泥泞的道路,我看见窗外两旁的景色变成宽广无际的绿草原。这片草原很大,看不到边际,而视觉上浓绿得接近诡异的杂草,正随着微风乱颤着。尽管已经离开工厂区块,但是此时看见绿地,心情却没有轻松一丁点儿,相反地,却被这片稠绿搅和得更为焦虑。

车子加速往前方高耸的石墙开去,父亲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呼喊起来:

“嘿,S镇!我们来喽!”

他的声音充满压抑,似乎勉强地扯着嗓子把音调提高,希望能振奋一路上闷闭的气氛。坐在旁边的母亲则牵动嘴角,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我与琳达。琳达早就睡倒在旁边打着沉闷的呼声,而我没有回应,把所有精神放在窗外陌生的景色上。前面的灰白色石墙上涂满了不明意义的英文单词与模样丑陋的符号图案。当车子开进石墙里,我看见右前方一尊农夫模样的廉价人像,底盘是石雕,上部却是用塑胶打造。这雕像大约有一个成人高,人像的脸已经被长年积累的灰尘弄得灰黑模糊,身上套着一件深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牌子:欢迎来到S镇。

人像的后头是笔直的马兰伦大道,两旁各自延伸其间的巷道。房屋建筑望过去几乎一个样,连栋的浅绿色矮平房,外面配上一个面积狭小的庭园与一座米白色的木头栅栏。有几个穿着家居服的肥胖妇人,正站在外面的庭园里浇花,晾晒衣物,姿态笨拙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再往前开去,有几家外面摆着贩卖烟酒标志的杂货店与吃食小摊,散落在住宅的中间,店门口站着两个工人打扮的男人,留着一脸的胡茬,头戴廉价鸭舌帽,正往街道这边瞧着。

看起来或许也是外来客,他们对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的外来客都非常适应,适应到连一点点的好奇心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