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按照日记可以想象,滋干对母亲的记忆是从四岁左右时一点点积存下来的。最初的记忆十分模糊,淡如霞烟。关于发生那件对于他自己和父亲国经来说都是一生的大事件的夜晚——母亲被本院的大臣带走的那个夜晚,他丝毫不记得了。只是不知何时听人告诉他,母亲已离开自己家了,他才伤心得大哭起来。告诉他这件事的也许是老侍女赞岐,也许是乳母卫门。究竟是谁呢?当时他每夜都是乳母抱着入睡的,大概是乳母被哭闹着要妈妈的滋干弄得没办法,就哄他说:

“乖乖地睡吧,你妈妈虽然不在家里,可就住在不远的地方。你要是听话,就带你去找妈妈。”

年幼的滋干高兴起来,问道:

“什么时候带我去?”

“过几天吧。”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一定一定带我去——别骗我啊。”

每天晚上,滋干都是在和乳母重复一番这样的对话之后才入睡的。孩子幼小的心里怀疑乳母是在哄他,然而乳母好像真的把这件事跟赞岐说了。一天,赞岐牵着他的手领他去看母亲了。可是幼儿的记忆实在不可靠,因为这么重大的日子,他根本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像旧电影胶片那样断断续续,前后不连接,有的地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却非常清晰。在这些影像中,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年幼的自己蹲在本院宅第的回廊栏杆旁,无聊地看着院中景致的身影。

他知道母亲就在回廊那边的寝殿里,自己是为了见母亲而等在这里的。每次都是等了半天后,赞岐从那寝殿里出来,示意自己过去。母亲很少到门口来迎自己。总是待在上房最里面的某个房间里,一见他进来,就一把将他抱到膝上,抚摸他的头,吻他的脸颊。

“妈妈。”

“我的孩子。”

母亲紧紧抱住他。可能因为他当时什么都理解不了的原因吧,母亲从没有跟他亲密地说过话,只是三言两语而已。他想要把难得一见的母亲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所以被母亲抱着时总是仰着脸看,可是房间昏暗,而且从额头上垂下来的浓密的头发遮住了母亲的脸庞,宛如佛龛里的佛像一般,因此从来没能仔细看真切过。他常听侍女们说,像母亲那样秀美的人实在少有,也知道所谓美丽指的就是这种容貌,可却怎么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如何漂亮。只是,他喜欢闻着母亲衣服上那股特有的熏香味儿,被静静地抱在母亲怀里时的舒服的感觉。回家之后,沁入他脸颊、手上及衣袖上的香气两三天仍不散,仿佛母亲陪在自己身边似的。

幼年时的他真正感觉到母亲的美貌,是平中抓住他并在他胳膊上写和歌的时候。记得那是个回廊附近的红梅初开的春日,他正在西配殿的外廊上和几个女童玩耍,一个男人微笑着走了过来。

“喂……你见过你妈妈了吗?”说着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干想说“还没有”,又怕这么回答不合适,就一声不吭地瞧着那个男人。他后来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但那张脸当时并不陌生,以前常常在家里见到。

“还没见到妈妈吧?”

男人见滋干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几分。然后,看了看周围,弯下腰对他耳语道: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聪明。你要是想见妈妈的话,我有个事,想请你帮我办一下……好孩子,可以吗?”

“什么事?”

“这个……你跟我来一下。”说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着滋干走到离女童们稍远的地方。

“我想给你妈妈写首和歌,你替我带去好吗?”

赞岐和乳母曾嘱咐过滋干,去看妈妈的事要保密,决不可对别人说,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一个劲地反复说不用担心这一点,还说自己和妈妈很熟,如果帮他带和歌去的话,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而且,说两句就穿插一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聪明了”。最初他为了不让小孩子害怕,极力堆出笑容哄他,说着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极力想说服小孩答应,这一点滋干也看得出来。大人这种时候的表情一般会让小孩感到害怕,滋干也感觉多少受到威胁,有些恐惧,不过,同时他也看出了走投无路的大人想方设法想要引起小孩同情心的哀求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