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另一种生活(第6/8页)
那是在紧挨着我们村子旁边的第四幢大厦的顶楼,周围还没砌上短墙,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阴曹地府的危险。可是站在那上头—套句小学生的话说—感觉很快乐。
风是从四面八方不定哪儿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时吹上右脸,有时吹上左脸,不一忽儿从胯下吹上来,转眼间又打后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说,要是小五没带我们上来,我从来不会知道高处的风有那么热闹。叫那风一吹,有大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本来我还想问孙小六的什么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俩想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我想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这么站在离家直距不超过八十公尺的十二楼顶上,穿过灰蓝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让人平白添加一点惆怅的甚至怜悯的感觉。我几乎可以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丁点微光知道这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一扇透着黄光的窗户里家母已经睡熟了。她是那种落枕就着、离枕就醒、中间一个梦不做、做了也记不起来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间里一定还正襟危坐写他的战争史的则是家父。他在“国防部”史编局搞中国历代战争史搞了二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写字、晚上下班就画图,一画起战争地图来的时候他比家母还不容易叫醒。
我从几十公尺外的高楼上望着这两扇窗户,蓦地感到一阵非常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仿佛生来二十一年之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过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里的原因—我根本不应该属于那一黄一白两扇窗户里面的世界—我想过的是另一种其实我还不曾接触、也无从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迁改建之前,我们一家,还有孙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户“国防部”文武职官的人家都住在这城市的另一头。孙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孙老虎以少校军阶离职—好像原因就是孙妈妈闹自杀。可部里还许他保有眷舍,另外给了他一个在家静修的闲差,听说这是“总统府”里有孙小六他爷爷以前结下的老关系在的缘故。总之,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一听说全村都要搬到四层楼的公寓里去住,简直觉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经常搭十二路公车到南机场,再沿着日后铺成西藏路的大水沟边走一程,来到新村舍的工地。在处处有回音缭绕的空屋子里大声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
过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楼顶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旧的自己的家,想起从前那样兴奋的、幼稚的、充满尖锐童音的呼喊,竟然觉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为四楼公寓老旧了多少,而是我们村子里这些老老小小从来也永远不可能因为换了幢房子而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孙老虎还是当街撒尿,孙妈妈遇事就拿脑袋顶人,家父每天带着古人的部队在白纸上行军布阵,家母从不记得她做过什么梦。而小五,除了钩帽子织毛衣缝布鞋之外,还是缝布鞋织毛衣钩帽子。我则暗暗祷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让我的大学一辈子读不完,让我一辈子住在宿舍里—哪怕像只老鼠。
就在那个时刻,小五悄悄从身后走过来,往我脖子上围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头看清楚:那是先前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毛线围巾。“都五月了,还是凉。”小五在我背后低声嘀咕,“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老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烟不见人,一拖拖到现在,看你也围不上几天了。”
我没搭腔,却想着这女人几分钟之前还高来高去像个飞贼似的,这一会儿给我来这一套,简直消受不起。她却径自幽幽地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