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崩即崩耳(第5/7页)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这位大哉君子的老爷子姓俞,名航澄,吴县鱼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负气尚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迹下流。听那正道堂领事此言一出,登时慷慨起来。于是传令尊师堂领事安排应对仪节,护法堂领事筹划扈从措置,并且亲自点齐赴会人丁。

筵席设在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黄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还只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绪十三四年以后,已经有了市肆。如今听说连美国人都想将租界跨河推拓过来。

老漕帮人行事算是缜密的。在筵席设办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轮番经由不同路径前往黄泥塘,沿途警戒勘查就不待细说了;更有专人到设席的馆子吃喝,将它每道菜肴都品尝了个点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这馆子也是新近开张的,背临苏州河,是个二楼一底的构造,屋宇全仿“钓沧楼”款式,楼厅门面不宽,可一进门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楼。底楼左右是寻常顾客用膳饮酒之处,对过一排轩窗、外有悬廊临水,廊深且广,设有朱漆雕栏的包厢式雅座,现成是个演唱弹词、鼓艺的书场。楼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间厅房,供应全席酒菜,布置得十分雅洁。此楼名曰“远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飞燕外传》所述:“(飞燕)为薄眉,号远山黛。”不过由此凭河远眺,天晴时远处倒隐约可见几抹峰影,确乎是一副淡扫蛾眉的模样。

各方光棍回报,都对那远黛楼赞不绝口。老漕帮仍不放心,毕竟这一去是将这帮中大老平白送进天地会的局中,且自小东门祖宗家去至黄泥塘,也有数里之遥,路上还不能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官民侧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张旗鼓地随扈保卫。如何化整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体面,着实是个难题。结果还是护法堂领事万子青想出了个主意:因为开席的时间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当暗了,如此大举出发,不如早在午后辰光即请各受邀之总旗主、舵主、三堂领事分头进入老英租界,或访旧、或游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问讯,随后各视辰光,分批过苏州河,到了准时间众人再齐聚于远黛楼门首。回程亦复如是—但凡过得苏州河来,各自便散入租界去也。

然而任谁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会压根儿没有存心开火的意思。老漕帮内三堂自老爷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数到了,但见天地会光棍人人着长衫挽袖白撩袍角,这是身上没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逦蜿蜒站成两列,自底楼大门口排上三楼。每个光棍只手摊掌横劈胸前,另只手平举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样是横掌摊开,浑然是个请进的手势。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二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的十二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干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撒手、这厢入座的交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仿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远处黄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黄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颠簸摇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