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是怎么知道的(第3/3页)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没有唬弄我,也违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帮的事告诉了孙小六。当然,不只是“告诉”而已,我还加了不少作料进去。我说:我老大哥在那亭子里杀过一个人,用的是一种叫“霹雳脚”的功夫。那“霹雳脚”穿鞋使不出来,非光着一双脚巴丫子不可。光脚使“霹雳脚”,一踢之下,脚底仿佛生出千百根尖针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贯通内力,有如电流,一击便足以致命。我说我老大哥一脚踢死个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烦,本来准备把那人的尸体扔进荷塘了事,又怕他过两天浮上来,于是干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块大石板,把那黑道大哥给埋在下面,多余的土方就扫进荷塘,再将石板嵌回去,可还是高出来一点点—而那石板就踩在孙小六脚底下。
当时孙小六才八岁,听完我瞎编的故事低头瞥了一眼,登时大叫出声,狂啼不止。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之爽的。之所以欺负孙小六会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为他姊小五的缘故。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极好的女红,国中毕业就在家织毛线、钩桌巾、干家务活儿。我几次约她上植物园,想把手伸进她裙子底下去摸两把,她都不许。可她是愿意跟我逛逛、走走,没劲极了。有一回我摸着她的奶帮子,她反手把我给擒住,当场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随即给接回去,说:“再毛手毛脚我折了你的小鸟。”之后我再也没约过她,可是却开始折磨起孙小六来。
当然,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六岁,绝对想不到,胆小爱哭、矮瘦孱弱、跑不远跳不高、成天价淌着左一串右一串黄绿鼻涕,现成一个窝囊废的孙小六日后居然练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还有各种看来旁门左道的奇能异术。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着他、找上他,我可是决计不敢那样吓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里吓着他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时,我和孙小六都变成“有前科”的人—我们那天各自骑着一辆脚踏车,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试一试蜿蜒奔驰的滋味,于是强把脚踏车从旋转门旁的间隙处塞拖过去。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弯右拐,好不过瘾。不料忽然间冒出来一个驻守植物园的警察,远远把我们招去,厉声问道:“旋转门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摇头装不知道。装不知道没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触犯违警罚法的现行犯—在禁行机踏车处行驶机踏车。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其实应该被施以什么样的处罚。但是我们都在那园警的驻守室里面壁一小时、写了悔过书、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纹模。那园警还这样告诉我们:“你们现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终于获得释放之后,我严辞恐吓孙小六不得将此事告诉家人,否则—“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还记得孙小六当场又哭了起来。
事实上,在我真正认识到老漕帮、还有我老大哥在帮混事的实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说的都不过是唬人而已。至于孙小六—套句不客气的俗话来说—他简直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吓唬他的人不光我一个而已。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后来,才像拼合一块大图板那样东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个轮廓:这个轮廓的背面的确和老漕帮有关,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许多线索还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前)以来潜伏在我们这里不断冲撞、蔓延、扩大、变质的地下社会有关。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我们所自以为生存其中的这个现实社会,只是那地下社会的一个阴暗的角落,只是它影响、导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个悲惨的结果。
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这还是得从我老大哥身上说起。在那一张地下社会的大拼图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块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