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虚伪的教育(第2/3页)



长期以来,在我们国家里,"人道主义""人性",都被打上了"资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标签,进一步发展就是谈情色变,经常被引用的就是鲁迅那句话,"贾府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其实鲁迅也不是焦大,他也不敢肯定地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共产党进城以后,多少"焦大"改造了家庭,娶了成千上万的"林妹妹"做老婆。但人们不敢面对现实,尤其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鲁迅先生通过阿Q揭示了部分"国民性",鲁迅先生还用他那些匕首般的杂文,揭示了中国人的虚伪。这是更为普遍的"国民性"。因为虚伪,我们口是心非;因为虚伪,我们亦人亦鬼;因为虚伪,我们明明爱美人,却把美人说成是洪水猛兽。更为可怕的是,长期的虚伪,形成了习惯,使我们把虚伪当成了诚实。我们明明满口谎言,却并不因为说谎而产生一点羞赧之心。这就来了,明明我的儿女公费留学后全都不回来了,我还是理直气壮地批评那些不回来的留学生;明明我的儿女在国外过着好日子,我却义正辞严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性。明明我们知道教材里许多文章是假话空话,连文章的作者自己也不相信,但我们还是逼着孩子们当成真理来学习。明明我们每个人都有那种"病态"的"资产阶级"感情,但我们却硬要消灭学生头脑中的这种感情。我们教材中的有些文章作者明明是表达了自己的"资产阶级"感情,我们却硬要给人家进行"无产阶级"的解释。

问题还是回到我们的教育目的上来吧,我们的语文教育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要学生能够用独具特色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允许摹仿着教材上的光辉样板抒发"无产阶级"感情);我们要培养的是思想"健康"的接班人,并不需要感情细腻的"小资产阶级";我们恨不得让后代都像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乖孩子,决不希望培养出在思想上敢于标新立异的"异类"。国家鼓励人们在自然科学领域标新立异、发明创造,但似乎并不鼓励人们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标新立异,更不希望你发明创造。尽管国家有宗教政策,允许人们不相信马克思主义而相信基督教、伊斯兰教或是佛教,但在我们的学校里则决不允许有任何非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存在。由此决定了我们的教材必然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由此决定了我们要通过语文教育达到政治教育的目的。于是,语文就变成了政治的工具。于是,我们的孩子们的作文,也就必然的成为鹦鹉学舌,千篇一律,抒发着同样的"感情",编造着同样的故事。我读过我女儿的从小学到高中的应试作文,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倒是她遵照她的中学老师的嘱咐写得那些对她的考试毫无用处的随笔和日记,才多少显示出了一些文学的才华与作为一个青春少女的真实感情。可见孩子们也知道,写给党和国家看的文章,必须说假话,抒假情,否则你就别想上大学。如果我们的这种教育方法真能把我们的后代培养成除了相信马克思主义之外什么都不相信的"红色接班人",那就这样搞下去吧!但事实恰恰相反,孩子们在上学期间就看出了教育的虚伪,就被训练出了不说"人话"的本领,更不必说离开学校进入复杂的社会之后。

仔细一想,我们的孩子用两种笔调写文章的现象,在某种意义上是继承了传统。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那些学子们,用一种笔调写应试的八股文,用另一种笔调填词赋诗写小说。做八股文是正业,关系到个人前程;填词赋诗写小说是副业,是野狐禅。《儒林外史》中鲁编修家的小姐,发现自己的新婚夫婿只会写诗根本不会写八股文,气得当场昏厥,可见不会写八股文连漂亮的小姐也不爱。那时的文人,在文学方面有所成就的,大概有两种情况:一是屡试不第,绝了科举的望,于是就通过文学的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愤懑,譬如蒲松龄。二是科场得意后,但官场上不得意,被贬到天涯海角,但饭还能吃饱,闲来无事,就写诗填词,发泄感情,打发岁月,如苏轼等人。当然流芳百世的是他们的诗词小说,而不是让他们金榜题了名的八股文章。当然,考中了举人进士的人成千上万,但大都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名字,蒲松龄的名字却永垂不朽。我们的孩子,一旦考上大学之后,大概再也不会用那种笔调写那种应试文章,就像用一块砖头敲门,门敲开了,砖头肯定要扔掉。90年代的语文教育,实在不应该为了帮学生雕琢一块砖头费这样大的力气。这就让人想起了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