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北海道的人(第2/2页)
与养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场的养牛人佐久间贯一。他穿着高防滑胶鞋,单薄的工作服,紫红的脸膛和脖子,粗大的手指,开裂的皮肤,身上散发着饲草与牛粪混合的气味。我们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感到瑟瑟发抖,但他神情坦然,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他带着我们,看了奶牛,看了饲料场,看了挤奶车间与牛奶储藏罐。这是一个质朴的人,让我联想到家乡的那些大哥大叔。这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为人民提供牛奶。据说,因为政府提倡孩子喝牛奶,三十年来,日本的儿童平均身高提高了两厘米。其实,这个人的年龄未必有我大;其实,如果我不是当兵离开故乡并干上文学创作这一行,也许就是我故乡的一个养牛专业户。人民群众更需要能向他们提供牛奶的人,至于小说家,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关紧要。养牛人佐久间贯一和他的牛,唤起了我对土地对牛的深厚感情。其实,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
在冒着咝咝作响、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灼热气体的硫磺山下,有一对卖硫磺蛋的老夫妇。风口里,燃着一堆篝火,支起一个小小的帐篷。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满手满脸的灰土,在那里,平静地等待着游客,来购买他们放在硫磺蒸气孔边烤熟的鸡蛋。艰苦的环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润,他们干了几十年。这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妇,已经构成了硫磺山风景的一部分。许多人买他们的蛋,未必是真想吃,倒像是履行一个仪式。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下层百姓。生活艰辛,但他们脸上没有多少凄苦之色,而是一种乐天知命的平静。这平静,使我深深感动。如果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都想轰轰烈烈,都不想做平凡的工作,那这个世界,也就不得安宁了。
比卖硫磺蛋的老夫妇更老的人,是当别町的老猎户、八十八岁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经缠绵病床多日,听说我要来访,特意坐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为我坐了起来,而是为我那位在北海道过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乡刘连仁坐了起来。据他的家人说,他的记忆力已经严重衰退,但提起四十多年前发现并参加救助刘连仁的事情,他黯淡的目光突然放出了光彩,记忆被激活,含混的口齿,也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刘连仁栖身的山洞,中国人大概很难知道他的名字。但现在,他的名字和刘连仁的名字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我的故乡,他差不多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战争就像巨浪拨弄两粒沙子一样,让这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为传奇。当别町为刘连仁建立了纪念碑和雕塑,并成立了一个宣讲刘连仁事迹委员会,许多热心人,在义务地干着这些工作。纪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头制成,虽不高大,但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庄严而沉重。车要出发时,老人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我们。我下车过去,隔着玻璃喊:撒腰纳拉,撒腰纳拉……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这个老人了。
只要一上车,札幌市观光文化局的职员引地志保小姐,就要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讲话,讲行程安排,讲饮食起居,讲地方掌故。有几次,因为过分疲劳,我们对她的讲解,感到了厌烦。我甚至说她是"话痨",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们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们去滑雪场那天,她竟然早起上山,为我们踏雪探路。一个小女子,如此地敬业,如此地能吃苦,真是可敬可佩。登别晚宴,引地小姐任务即将完成,终于放松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脸通红,欢声笑语,方现出女儿本色。
纷至沓来的人物,还有用潇洒吓退严寒的札幌市观光文化局课长荒井功先生、系长浅村晋彦先生,还有为我们开车的两个师傅,还有美沙小姐,还有神情很像狸猫、能歌善舞的东海林早穗理小姐,还有当年救助过刘连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还有为刘连仁生还纪念碑题写碑文的泉亭俊彦町长和当别町的乡亲们,还有许许多多为我们服务过的北海道的人们,他们的笑脸,他们的热情,与北海道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存入我们的脑海。我们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萍水相逢,今生多半难得再见,但他们留给我们的印象和我们对他们的感激,将会伴随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