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第15/17页)
今次长生脸上全无血光,奇异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气,冰寒的刀锋镇住了喷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时光的香中,静静地承受刀割。
照浪双目掠过惊异的光,“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颜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来,冷淡地道:“换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气又好笑,不知紫颜为何对长生的死活和输赢结局毫不在意,分明与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动,这姿态亦是紫颜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视线,紫颜能如此笃定,左格尔一定讨不了好去。
长生的身子剧烈抖动,香气压制不住他内在的暴烈情绪,惊恐地逃逸开来。左格尔见状,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动炉火猛烈燃烧。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颜,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楼走道上施施然走过一个身影,他竟去寻医书去了。
左格尔顾不得其他,睁大一双眼在那半开的脸面上寻找。半张脸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无不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照浪看了一眼便觉无趣,长生确有几分像当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万,有个一星半点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见左格尔割去少年的面皮,他微微动了恻隐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这张,左格尔也造不出所谓的本来面目。
此时袅绕在空中的香气,以独步倾城的姿态越过长生,往整间厅堂里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尔几乎生生割下长生的面皮,想寻的易容痕迹却了然无踪。面皮下是与常人无异的血肉筋脉,他以为会隐藏的刀口、异物,都不在这张脸上。如果说少年真的曾经易容,又是何样神灵抹去了那些影迹?
如今的长生,有清清白白一张脸。
左格尔颓然地望向他买来的香。这是能破解过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钥匙。他放下剪刀,摇着长生的身子,厉声道:“你记起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易过容?记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吗?”
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雾,他记起了不愿重现的往昔,尘滓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蒙眬,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绪,紫颜才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的啜泣声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