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1页)

  翻过两个小山头,她听见了汩汩的泉水声,便加快步伐。不久,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横在面前。她纵身跃过,却没有继续往前,回头看了两眼,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小心地钻过一簇荆棘丛,再穿越大片密集的竹林。她尽力奔跑着,终于来到一处溪流拐弯的地方。溪水在这里流得很慢,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无数长长的水草,整齐划一地向左倒伏弯曲,指示着水流的方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隐秘之地。

  她蹲在溪流旁,太阳渐渐升起,天幕已经泛白,溪水流过一块平坦的岩石,如镜子一般将她的身影映照出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倾身向前,直到流水里映出自己的脸。她捏紧了拳头。

  多么丑陋的脸啊。

  柏木做的面具,表面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粗糙、僵硬、灰暗,像死人似的。没有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胡乱挖出来的洞,躲在洞后面的是一双怯懦的眸子。十四年来,除了大祖母和姐姐外,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自己的脸。村里人都叫她“木”,她可不正像木头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面目,甚至连命都是替别人预备着的……

  她凝视了一会儿,双手颤抖着解开脑后的绳子,取下面具,于是溪水里又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多么可怕的脸啊。

  虽然她知道,这张脸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已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但……但每次她自己看到时,仍会觉得可怕,会觉得痛恨,觉得恶心……因为这张脸其实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上,有权拥有这张脸的,是另一人。

  姐姐。

  同胞降生的姐姐。

  与自己云泥之别的姐姐。

  姐姐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源纹,哪怕一颗小小的痣都找不到。村中流传,要上溯到二百七十年前,才有一名妖族所生的女子同样无源。关于这名女子的命运如何,没有任何记载,但幕认为她一定非常幸运,就跟自己的姐姐一样。

  茗刚诞生,便被村里的大祭巫和大祖母共同立为“荩”,成为唯一有资格潜入卜月潭的人。这身份让她立即成为村里的圣者,从此众星拱月般被人呵护着长大。而自己这个紧跟着她的脚后跟钻出娘胎的人,却因导致母亲难产身亡,被视为不祥之人。大祭巫曾经与村中长老们严肃地讨论过将她祭天的事,最后被大祖母一手挡下。十年之后她才明白这份恩惠的含义:当姐姐独自一人潜入卜月潭时,再没有人比她这个妹妹在旁侍奉更加让人放心了。

  卜月潭……这个名字像诅咒一般令幕从心底里厌恶。无论天有多干,涝有多大,潭水既不增加亦不减少,永远离它之上的玄武岩十丈距离。它阴森、冰冷、腐坏,可以唤起幕所有的厌憎之情。然而村中人却视它为最神圣之所,连同能潜入水中探视的荩的地位都无比尊崇。为了维护这份尊崇,大祖母严令自己,永远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

  幕捧起溪水,洗了一下脸。溪水浸骨的冷,她忍不住低声呻吟。多可笑,这样的寒冷远远比不上自己冰冷的心。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

  每当她看着姐姐站在卜月潭边高高的岩石上,散开长发,翩翩起舞时,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象那是自己,那样美丽的容貌,那样高傲的气质……那是自己,天啊,那真的是自己……那是照亮卜月潭的明月,不可逼视的光芒。她常常闭上双眼,任泪不动声色地躲在面具后流淌。真是可怕,愈完美的事物,她那阴暗的眸子愈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