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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美说她关心的是老太太如此举动,将如何收场。现在也有在婚礼上当场变卦的,她的同学就是,新郎母亲的一句话没说好,新娘就把婚纱撕烂,把花扔得满世界都是,还不算完,又照着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脚,让新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新娘抢过麦克风,郑重宣布“离婚”!宾客本来是看《龙凤呈祥》的,却来了一出《孔雀东南飞》,也不错,反正都是戏。新娘为了下台,只好离婚。离婚一星期再复婚,一切再从头表演一遍,这回婆婆学乖了,不敢乱说乱动了。
遗憾的是作为兄弟的陈锡元却远没有现代新娘的婆婆那么懂事乖巧,他没有细想想,在姐姐回门的日子他还要上什么班,也没有想想,这样重要的日子,姐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让他为那张“警察的稍息别枪照”在“文革”时付出了沉痛代价,首先那把照相馆的木头手枪他就讲不清楚来历。警察身上的枪,没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别是“文革”那个时候。
这是后话了。
陈锡元在南墙根鸡窝门口找着了那根沾满鸡屎的警棍,风急火燎,脸也没洗,上班去了。丢下母亲一个人,屋里屋外转了几遍,家里是荡荡地空,心里也是荡荡地空。
干什么呢,做补活的工作辞了,已经跟人家认真地告了别,怎好再觍着脸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着她养活,她现在倒成了多余的人。越想越没着落,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门外有车响,是金家的大少爷来接母亲了,锃光瓦亮的马车,标致的大洋马,穿着齐整的车夫,引得街坊邻居前来围观,说陈家的姑娘回门回得气派,这样的车全北京也没有几辆。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金家老大,都以为是新姑爷。我这位大哥相貌堂堂,浓眉大眼,是哥儿几个当中比较出众的人物,论年龄,比我的母亲小一岁,说他是新姑爷,没人不信。
老大把带来的各样礼物让赶车的抱进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里,站在屋当间使劲挫手。最后对母亲说,您请回吧。
母亲说,告诉你的爸爸,我要见姓刘的媒人。
老大说,我阿玛一早就去前门火车站了,跟姑爸爸的儿子小连上江西了,说要去景德镇看古瓷窑,一两个月回不来,您要找的刘大爷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亲说,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这么哄我,他得给我一个说辞。
老大说,阿玛走时留了话,让我陪着您上趟天津,绝不能让您受委屈。
老大毕恭毕敬地站着,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如果母亲当时知道,眼前恭顺的儿子其实已经是国民党中统干部时,不知要做何种表现了。
老大的话表面很软,很温顺,内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母亲真的没什么办法了,想着那个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这多少给了她一个缓冲的余地,院外头围着看“回门”的人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这种时刻怎能给娘家丢人,给自己丢人。母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什么时候上天津?
老大说,依着您。
母亲说,今天。
老大说,行。
母亲说,现在就去火车站。
老大说,您得先回去换件衣裳。
母亲才发现自己从洞房里闹将起来,身上竟然还穿着海水江涯的大红石榴裙和窄袖滚边小袄,这样的穿戴走在街上难免不伦不类,就像是今天穿着婚纱挤公共车,人家准会以为是半疯。
母亲跟着老大上了马车,想着那个大她十八的男人,想着西院住着的那个高傲的夫人,心里别扭,老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过来转过去,悄悄咽进肚子里。马车的坐位是两排座相对而坐,坐在对面的老大很知趣地把自己的手绢递过来,母亲感念老大的善解人意,想说谢,一想这个人是儿子辈的,用不着谈谢,就狠狠地往手绢里擤了一把鼻涕,那鼻涕其实都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