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四(第2/4页)
如同天际传来模糊的远雷,二十来道铮铮的金石声自远处响起,迅疾地贴着地面,依次朝屏风前划了过来。那是注辇步卒惯用的长柄乌铁大刀,冲锋急行的时候为了不妨碍行动,都侧拖在地,夜间远望往往不见刀身,却有一线火星在地上跳跃,唤作“鬼拖”。鬼拖的刀势极为沉实,若非有一身惊人的蛮力,便无法举过头顶,然而若是借着奔跑的劲力,将拖地的刀刃骤然向侧上斜飞抡起,既快且重,眼前的敌人如稻子般扫倒下去,即便是北陆的良马,一举亦可砍翻一匹。东陆军士使用的佩刀虽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短,入手也颇有分量,与鬼拖相比,却不过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铁片刀罢了。
长刀划地的声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弯折的直线,迅猛如电,转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辇兵士畏惧遭遇埋伏,干脆打算仗着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将这三十二扇厚重屏风斫翻,与他们全面接战。
平日温文俊秀的少年,发际与眼梢凝着血污,决然扶刀而起。
身后满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个漆黑的纤细剪影,唯有手中父亲传下的旧军刀映着烈火,犹如刚从河络锻炉内淌出的一段铁水,散发着炙人的热与光。
“贪功图大、不愿与僚友同进退的人,上了战场会是个什么下场,”他顿了顿,声音骤然像烈风中的旗帜一般高高扬起:“就用你们手里的刀告诉他们吧!”
少年们被逼到了绝处,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杀心,野兽一样呐喊起来,合身向屏风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早已损毁得不成样子,经他们这样搏命的一撞,轰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长刀,讲究的只有重与快,毫无灵动与转折,单凭那股剽勇的气魄。一旦刀手奔跑起来,便如离弦的箭朝目标飞去,一往无前,待到他们发觉势头不对,已不及走避。
屏风阔重得有如一面墙,劈头盖脸朝他们砸将下来,一气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辇卫士,有人当即被自己的长刀拍断了肋骨。
东陆少年们呼喝着冲了出去。
鬼拖虽然势不可当,水榭内的格局却是有限,难以施展,第一斫未能伤人,再要发动起来便拙重多了。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长成,还有着孩童般的柔韧,在鬼拖长刀虎虎生风的攻势间隙中钻滚跳跃,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应付裕如。
季昶怕极了,手足并用爬到一旁,抱着那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亦紧紧搂住怀里的婴孩,也不哭泣,一面咬着季昶的袖子,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两手的铃铛抖得晶晶作响。
猩红的夜空里依然落着雨,在冲天火光的辉耀下,一闪而逝的雨点也都是猩红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烧的王城,王城里亦四处淌着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洒到了人世来。王城里遍地是搏杀的呼号与惨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梁柱间都在簌簌地呲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两支小小的队伍,正死死纠缠着以命相搏。
注辇人死伤已经过半,季昶的护卫亦折损了五六名。铁锈般冷腥的血气在水榭内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伤口。少年们列成一弧,顶着注辇人的沉重长刀,护住角落里的两个孩子。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
此时,屏风残骸一侧,却有个注辇卫士从尸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鲜红的眼白上凶狠地转动着,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目标。那卫士咆哮一声,长刀在芙蓉石方砖地上拉出连串迸跳的钢花,直向交战两方的阵列里撞进去。羽林军们无暇分身阻挡,竟被他冲到了季昶的跟前,锵然一声,刀锋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线杀机骤亮,朝拥作一团的孩子们扫了过去。那样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记,恐怕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