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第3/3页)

夜晚我开始发烧,营舍外的卫兵几次敲我的窗子,说我一直乱喊乱讲话,「还装那种外省腔!」

高烧不退连续了好几天,最后和士官长同乡的副营长受不了了,在士官长头七的夜晚,他把全营集合起来,我在床上听见他在念士官长的遗书,断断续续地听到:「任务不成……败军之士……我军之耻……,然后听到副营长开始边哭边飙脏话,说败军要死也轮不到他!操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

后来有人进来寝室,说副营长要他们扶我出去集合场,副营长暴怒的吼声倒吓得我差点腿软,我看到他指着天空大骂,说:「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孩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营长走到我床头,跟我说:「我骂他了,你没事了,他这辈子就怕我一个人。」然后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枕头下,说:「这人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

那是一根极其普通的铁梳子,黑色随身型,不过,上头竟然认认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号码、士官长的名字,以及购于金门阳宅和购买的年月日。

这梳子跟了我好几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个有关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后有了圆满结局的剧本,或许潜意识里希望士官长也能有这样的人生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干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后,当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见了,但某些记忆却始终难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长的尸体与气味的关系。我不否认那种联想几乎成了我一种病态的强迫性反应和行为,总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现茄子这道菜,无论什么煮法,最初的几年是直接反胃,而后几年则是自我说服,我会先跟自己说:

「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饭的鱼香茄子,这跟当年士官长那一袋尸块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开始反胃。」

五十几岁过后,我好想遗传了妈妈当年的毛病,嗅觉慢慢丧失,或许是这样吧,这两三年来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虽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觉。

或者是……经历过太多亲人的死亡现场之后,我已经无感了……,或是……故意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