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第4/8页)

「现在你是名人——」最后他说,「有时候我跟乘客说我是你弟弟,有的说,是哦,啊你怎么在开计程车?有的说,你臭盖!」

一路听着的他忽然觉得苍凉,觉得这个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

不过,说不定弟弟也这样觉得吧?他想。

后来车子穿越城市停在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山路上。雾很浓,外头白茫茫一片。

那是矿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如今已经成为废墟的他们的故乡,但那天什么都看不见。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自己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会哭……」

「比如呢——?」

「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你不会记得的,」他说,「像有一次,爸爸受伤在罗东住院,妈妈在那里照顾他,有一天那两个小的因为桌上没有菜不吃饭,一直哭,你忽然说,那我们去远足!还做了一大堆饭团给我们吃。」

他当然记得。

记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带着只是白饭拌酱油的饭团走上山,然后沿着山上的小路,穿过阴暗的相思树林一直走到尽头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后天气清朗,从那里可以看得见山下的火车站,看得见无声移动着的火车,以及它即将奔赴的在叠叠山脉远处的城市。

他记得他跟弟妹们说:「那里——,有大烟囱的那里是基隆——,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后,长大以后,我们要到那里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

他记得这样说着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开心地啃着饭团,而弟弟和他一样,泪流满面。

「我都还记得你在哭……,」弟弟抽着烟说,「然后我也跟着哭……,我喜欢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一样,现在呢,不一样了!」

他原本想问弟弟他所谓的一样、不一样说的是什么,但忍住没说。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帮我忙?」最后,他开口跟弟弟说。

弟弟摇开车窗,扔掉烟蒂,没有回答。

几天之后,弟弟拎着一大堆点心、小吃进公司。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说:「我哥哥叫我来帮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岁,但也许长相比较老成,所以经常被误会他才是哥哥。

弟弟在他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他常听别人跟他说:「你哥哥真是很好玩的一个人,好会讲故事。」「你哥哥很耐操,好像都不用睡觉。」「你哥哥超会哈拉,连流氓来闹场都会被他搞到变成哥们!」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内容开始改变。

「你哥哥有些账一直没付。」「你哥哥说,你们公司的财务调度有问题……,你怎不跟我说?」

有一年的年底结账,他发现弟弟从公司支领的对外款项和应该冲销的发票金额差距很大。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可是——,你没表示意见,我催他,他就说,我哥哥都没意见你讲什么……」会计说。

春节前几天,弟弟终于拿了足额发票回公司冲账,但,所有金额都在一张发票上。

「这发票有问题——」会计说,「谁都知道这是假发票——,可能是去外面买的。」

他拿着那张发票走出去找弟弟。弟弟躺在狭窄的道具间里一张鲜黄色的沙发上,盖着外套在睡觉,地上扔着他的包包、鞋子,还有医院的药袋。

他捡起药袋看了一下,发现说明上竟然显示着里头是抗焦虑剂以及安眠药。

弟弟睡得很沉,但眉头深锁。很久没有这么近去看这个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弟弟了,他惊讶地发现曾几何时弟弟也和自己一样长出许多白头发来了。

或许是一种感应吧,弟弟忽然醒过来,像受惊的动物一般紧张地起身,把药袋用力拿走。